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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番外六 锁香檀 (1)


我家是名满金陵的宥阳盛氏,自我高祖父幸中探花却惜英年早逝,曾祖父盛紘公致仕之时已官至从二,皆为两榜进士,入仕为官,其中我的祖父盛长柏公,更是已入封名臣阁的两朝元老,四次入阁,拜相,履及六部十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而我,只是这个清贵之家中的一个小小庶女,还是不受宠的儿生的。



祖父治家严,膝下四皆要求先修身齐家,再论治国平天下,但有行止不检立刻家法处置,前皆如意,唯我的父亲例外。



我爹年幼之时,恰逢祖父调任至西北为封疆大吏,祖母照例随行,只得将体弱的幼交由曾祖母王氏夫人抚养,老人家未免疼溺了些,待祖父母回京,她父亲已养得骄纵耽嬉。



后来祖父几次想管教,曾祖母无不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祖父到底朝务繁忙,不能日日跟老母幼斗法,我爹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活到娶妻生。



何为不上不下?说他争气,在号称满门簪缨的盛家却只混了个廪生,但若说他败类,却也不敢真跟京城纨绔厮混,闹出什么外室粉头小戏来。



到我能走会跳时,还常能看见曾祖母把老大不小的父亲搂在怀里,对手持家法的祖父嚎啕着:“……谁说我家阿欢不好,寻常人家能出一个进士也难,偏老盛家祖宗烧了高香,个顶个儿孙会读书,衬得阿欢处处不如,多纳几个丫头算什么错!我知道你是瞧我不顺眼,见我多疼阿欢了些,你就想折腾死他,哎哟喂呀,不如我先一头撞死了干净……”



对着哭成一团的祖孙俩,饶祖父无所不能也只得作罢;尴尬的祖母则转头安慰儿媳几句,事情就算完了。



嫡母和爹没什么感情,生完一儿一女后,夫妻俩就基本井水不犯河水了,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用艺术形式讽刺我爹,有时做打油诗,有时画画,更常拿我爹为反面例教育兄长好好读书,修身自省。



爹惹不起嫡母,只好敬而远之,除了家规所限的每个月应卯那几日,平日都混在小星处,我姨娘每个月能轮到四日。



以我爹的胆量和智慧,既不敢去结识什么‘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奇女,又没人给他纳良妾,是以他的妾室成分清一色为府中丫鬟。



我姨娘在爹的大部队中也属于不上不下,既不如后来的李姨娘那么受宠,也不致于跟人未老色先衰的赵姨娘那么冷清。她的最大竞争对手是住在对门的邱姨娘。



她俩前后脚被卖进盛府,前后脚进内宅做了少爷丫鬟,开脸被邱姨娘抢先两旬,抬姨娘却是我姨娘早了天,连生女儿都只隔了半个月,真可谓不死不休,棋逢对手。



两边的丫鬟婆乃至养的猫儿都绝不往来,弄得连邱姨娘生的七妹妹看着我也跟乌眼鸡似的——目前她们的最大竞争项目为,看谁先生下儿。



何苦来哉。



我不是说两个姨娘何苦来哉,生儿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命题和追求,当然应该努力,我是说七妹妹何苦来哉。



庶出的大堂姐业已出嫁,当时大伯父是正六堂官,外加祖父的威风,她许配的是一位富家举;那么如此推算,我爹只是一个廪生,且不得祖父喜欢,大约我和七妹妹将来,不是做个秀才娘,就是当了缙绅老婆,搞不好还可能是商户人家的老板娘。



半斤对八两而已,端看七妹妹更喜欢问地位,还是银元宝,反正我是没差;以我们这样的门第和家风,不致于拿女儿去攀附权贵,不会由着嫡母折腾庶女故意许嫁次,但条件所限,爹基本可算是白身,一切差不多都注定好了,有什么好争的。



偏七妹妹想不开,从容貌打扮到问教养,处处跟我别苗头,并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姨娘恨铁不成钢,日日追着我念叨,我被缠烦了,忍不住反过来教育她:做庶女的要那么出挑做什么,跟嫡女争风岂不找抽,就好比你们做姨娘的,要是表现的比正房还贤惠,还能干,还多才多艺闻名遐迩,还跟老爷情深意重生死相许——那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姨娘说不过我,只能捶胸顿足地骂我不上进:“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死心眼地不上进。”



我表示不敢不敢,我不过是善于观察而已。



祖父那辈上出过两位有名的庶出姑祖母,其中一位不但嫁得风光显赫,且把夫婿吃得死脱,跺跺脚朝堂都要抖抖的老顾侯对她死心塌地了一辈,据说从姑祖母进门那日起,他连只母马都不肯再骑了。那年姑祖母染病不起,眼看不好,据说几十年沙场铁骨的老顾侯哭地好像死了爹——当然,他爹早死了。



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至于么。



这样专宠,原不免惹京城权爵人家非议,偏姑祖母为人很好,从英国公府的内眷,威北侯府,到郑家,薄家,伏家,段家……许多高门贵眷都跟她要好,人皆随众,又有哪个嘴皮生痒的妇人敢多嘴什么,况且事实证明,我这位姑祖母旺夫又旺,一口气生了四个儿都很出息,成材率比我祖父还高。



顾府最小的四舅舅既不也不习武,还不肯成婚,走遍大江南北,于十六岁那年完成的《江山全舆志》,进献圣上,轰动天下。将两京一十省的风土人情,旖旎山河绘录成册,字清雅生动,栩栩如生,使读者仿若生临其境,一时洛阳纸贵;其绘图着色迤逦梦幻,尺精确,站在四五人宽高的图前,大好山河仿佛扑面而来,观图之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其中风土篇已挂在乾清宫正堂内壁上,而军事篇则秘藏于兵部。



因被喜好驾船出海东游的舅舅抢了先,四舅舅只好西行,沿着当年汉使张骞踏过的古道,一黄沙关山,震撼人心的荒漠夕阳,埋着白骨的贫瘠沙土上,却能长出动人的花朵,骄傲倔强地昂首挺立,千年不改——素来没心没肺的我读到这段时,也抑制不住流泪不止。



四舅舅最近的消息是,貌似他以不惑之龄迷住了远西域某国王的独女,打算留在当地老牛吃嫩草了,招驸马顺带继承王位。



因受了舅舅四舅舅的激励,天下有志儿郎无不以效仿为荣,纷纷东渡西游,闯荡寰宇。



对盛家女孩们来说,这位姑祖母是的偶像,是榜样,是前进的方向,无论庶女嫡女都恨能不沿袭她的传说。可惜,至今没有。



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位姑祖母的闺阁生涯既平凡又低调,才名,贤名,仁名……从未什么特别出色的,只听说孝顺,跟高祖母情意甚笃,几次跟祖父抢夺奉养高祖母,却被祖父数次击退,忿忿惜败。到了她自己做祖母时还贼心不死,所幸祖父也老当益壮,左挡右劈,成功留住高祖母终老斯处。



——从传闻来看,这位姑祖母在闺阁中似乎全然默默无闻,这又该如何习起呢。



女孩家能有什么出头露脸的机会,只能在问上下功夫了,最受宠爱的五堂姐那回费了一整年做了六十行的‘咏梅’长诗给祖父贺六十大寿,谁知却只得了祖父半句简短的‘闺阁女治应以修身养性为要’,五堂姐当时就红了眼眶。



其实诗词最好的还要算四堂姐,那年在福阳长公主府开的赏菊宴中以一首五言绝句得了不少夸赞,回来后却叫祖母训了一通,被罚抄了个月佛经和女戒。



‘人家公主摆明了是想叫自己闺女出风头,特意请那书呆的皇来听,好叫表哥表妹好做饭,她去捣什么乱’——素与四堂姐不和的堂姐得意洋洋地说。



祖父最不喜女孩吟诗弄画,而祖母最不喜女孩在外招摇出风头,缘因我家那位同样有名的另一位姑祖母——当年她因不满曾祖父给定下的亲事,居然自己出门去找郎君,众目睽睽下不知检点,虽最后成就了婚事,却至今还偶有人拿出来磨嘴皮。



最后她也没落好,一气生了五朵金花,朵朵都低嫁。之所以我会这么清楚,全因当年梁家姑祖母满天下找女婿而不得好人选,便想把女儿嫁回娘家,我爹和个伯父,四祖父家的位叔父,闹得阖府皆知,还是全被婉拒。



只这位姑祖母的嫡亲兄嫂勉为其难接收了一个,还是个庶,不过听说夫妻感情倒蛮好,如今跟着老家的大房堂伯父做生意去了。



盛家女儿既已如此多彩多姿,热闹非凡,就不用我凑热闹了,每日吃吃睡睡,女红寥寥,问也不甚用心,知道李白和李白是同一个人,李广和李广利是两个人,就算差不多了。



到了九岁时,对门的七妹妹越长越窈窕修长,小小年纪已十分俊俏,腰是腰腿是腿,而我却越长越圆,因骨架小浑身又都是肉,胖嘟嘟的活似只小猪。



姨娘对着我欲哭无泪,认为我辜负了她的一番美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取灭亡——姨娘统共就会那么几个成语,还是当初在书房服侍爹时边**边胡的,全用在我身上了。



我耐心的继续反教育:女十几岁出嫁,然后服侍公婆,讨好小姑小叔,相夫教,处理后宅妾侍通房,别人吃饭她看着,别人坐着她站着,心里再苦,脸上要笑……这样熬上几十年,直到自己做了婆婆,终于可以欺负别人家的女儿来出气了——可若是头上婆婆还没死,那就还不算完,继续熬。



女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过就是做闺女时这么些年,我虽为庶出,但有幸祖母严明,大伯母也治家有道,仆妇们不敢看人端菜碟,便是庶出的也无需为吃穿用而费劲争宠,既如此,我为何不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日呢。



像七妹妹,明明喜欢吃酥油糕喜欢得要死,却死死忍着不敢吃,任凭伤心的口水倒流回肚肠,眼睁睁看着我一口一口抿下去,她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脸色发青,鼻孔一张一翳,好像一只饿着肚的大青蛙。



还是那句话,何苦来哉,以后嫁人了,搞不好想吃都没的吃了。



姨娘辩我不过,就说我是歪理,我依旧我行我素。姨娘见我不受教,只好把一腔热情全部投入巴结我爹生儿的大业上。



十岁那年,祖父的故交好友齐国公终于结束十几年的外放生涯,奉旨返京入六部为阁臣,他和祖父是自小的朋友,同窗,同年,外加同僚,情同兄弟。



那年元宵,因齐家的儿孙和媳妇们都还未从外地回来,老公爷就到府与我家一起过节,祖父便叫阖府的儿孙来给老公爷磕头行礼。



我照例穿着喜庆的大红袄,裹得跟个肉粽般,胸前是所有姊妹都有的金锁,头上梳着两个圆圆胖胖的鬏鬏,用红珊瑚珠串简单地缠着——姨娘不是不想给我梳髻戴钗,可一张肉团团的小脸怎么看也不搭,只得放弃。



看着七妹妹一身精致的洒金绣折枝花的桃红束腰长袄,鬓边婉转地垂着一支小小珠钗,秀丽的好像一只灵鸟,姨娘再看看我,懊恼地几乎想哭了。



挤在兄弟姊妹中给齐国公行过礼,上头祖父和老公爷正拎着几个堂兄说问,我开始犯困,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往不起眼的角落处挪。



“那大红衣裳的胖丫头,过来我瞧瞧。”



声音苍老清朗,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满屋的浊气,众人的目光齐齐向我看来。我猛打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被人推着搡着来到前面。



我怯怯的抬起头,先看看祖父——祖父的神色很复杂,皱眉看了看身侧的好友,若有所思。齐老国公却很慈祥,拍着我的肥猪蹄,一句句问我多大了,读什么书,爱吃什么,待知道我行六时,老国公尤其高兴,连声道:“好好,六六大顺,好!”



好什么好,家中女孩多,是以没有正经起名,不过按着齿序叫‘五娘,七娘’云云,爱玩笑的二堂姐见我和气,很少生气,就叫我‘小六’来打趣。



我是典型的窝里横,除了教育姨娘时,在外头我其实不大会说话,老国公问一句我答一句,又呆又木,偏老公爷待我耐心,笑眯眯地听我磕磕巴巴的说着傻话,一旁的五堂姐眼珠都快爆出眼眶了——明明她才是阖府最伶俐最会说话最能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老国公临走前,还掏了块巴掌大的羊脂玉牌给我,玉牌通体剔透,洁净温润,我虽不识货,但从身旁伯母的倒抽气声来判断,应该相当值钱。



那日后,堂姐很是尖酸刻薄地说了我几句,什么‘丑人偏作怪’,什么‘这样肥蠢,简直丢尽了盛氏的脸’,连还算和气的四堂姐都不理我了,至于五堂姐,故意去和七妹妹好,时不时指桑骂槐。我心里很难过,我明明没做坏事,准确的说,我什么都没做,却得受欺负。



姨娘很高兴,连连说齐老国公是慧眼识珠,半天前她还觉得我是‘猪’,这会儿就成‘珠’了,权势和财富真好呀,什么都能改变。



姨娘问我老公爷长什么样儿,我答不上来,当时我只顾着怕了,怕不得体没礼数受责备,后来回想起来——齐老国公和祖父岁数相仿,也是白面长须,清癯中带着一股威严。



可也不全一样,祖父素来不苟言笑,眼神严肃凌厉,可老国公却多了几分飘逸,微笑起来,含笑的眸轻轻一扬,宛若河岸边上流动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清爽又舒服。



我从不知道,一个老人家也能这么漂亮。



顾家二舅舅也很俊美,可性全随了祖父,要么不说话,一张口必没好话,实在暴殄天物,年纪越大行事越厉害,多少四的大官见了都膝盖发软,更没人敢注意他的长相了。



后来我听偶回娘家的二堂姐说,齐老国公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那口气好生怅然,似是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没能得见当年这位绝世美男的风。



屋里众姊妹吃吃轻笑,引得二堂姐夫十分不悦,大步穿过屏风,捉着老婆连夜提溜回家去了。



此后同在京城为官,齐老国公时不时会来府中寻祖父下棋评诗,每回来必要见我,每见我必要给见面礼——岭南的红犀角笔管,拇指大的海南珍珠,范大成制的紫云石砚台,关外雪岭的大东珠……连我爹都少见这样的好东西。



姨娘的眼睛直了,对门的邱姨娘母女眼睛绿了,最受宠的李姨娘眼睛眯了起来。



“都说齐家富庶难言,果然是真的。”爹这样道,“老国公没有女儿,也没孙女,大约拿六丫头当孙女了罢。”



木秀于林,人必欺负之。



好好地跳,我就会重重绊倒跌跤,堂姐来扶我时胳膊上就会被狠狠拧一把,我若喊疼,她就会故作惊讶道‘哎哟摔这么重呀’。



好好走在塘边,就会‘一不小心’跌进池里,好在池不深,不过弄湿了半幅衣裙,外加着凉卧病六七日,七妹妹倚在对门,笑的很娇俏。



好好在亭中乘凉,草丛里就会冒出一把眼熟的弹弓,半湿的泥丸打在身上也蛮疼的,九堂弟和五堂姐是嫡亲姐弟,素来要好。



四堂姐在闺里的座位就在我身旁,有好几次我看见五堂姐跟她使眼色,四堂姐咬着嘴唇,看看五堂姐,又看看我,端着墨砚的手抬起,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自顾自的对仗新作的诗。



二伯父醉心问,官儿做的没伯父大,我很感激四堂姐。



我偷偷把那方紫云石砚台包好送过去,谁知第二日小包裹原封不动地又被送了回来,一起包着送来的,还有一小瓶治瘀伤的膏药。



很久很久以后,四堂姐被聘给了皇为侧妃,又过了几年,皇那病弱的正妃过世,便把已生育不少儿女的四堂姐给扶了正。



真好。



揉好淤青,我把老国公送来的那些珍宝一件件收了起来,用大锁锁好,认真地对姨娘说:“将来我若嫁得不好,照拂不到姨娘,姨娘就拿这些东西换银养老罢。”



姨娘眼眶红了,抱着我哭了半日。



谁都不喜欢忍气吞声,可该忍的还得忍,把事情闹开又能如何,五堂姐是嫡出,有的是嫡亲兄弟,伯父又得祖父看重,姊妹们闹意气争执是可小可大的事,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只那一次,池水清可鉴人,我看见自己的脸上被弹弓打出了一块好大的淤青,我捂着脸躲在假山里,蹲着呜呜哭了半天,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形成一块小小的濡湿——小九是故意的,他的弹弓一直准的狠。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瞒不过去了,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会去找爹诉苦,可爹哪敢跟伯父争辩,这半年曾祖母已病得神志不清了,没人会给我和姨娘撑腰的,哪怕五堂姐和九堂弟受了责罚,姨娘和我也落不着什么好。



我忍着疼痛拼命揉脸,想把淤青揉掉,酸涩的眼眶却不听话,心里委屈了,只能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最后我只想出一个笨主意,故意在山石再摔一跤,把额头磕破,才在姨娘面前糊弄过去。



“你这不省心的孩,把脸弄破了将来怎么嫁人呀!”姨娘的尖叫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不过恶有恶报,没过几日,祖父大约看小九镇日顽劣不是办法,决心把他送去松山书院托好友代为教养,伯母看着最心爱的幼远行,哭得眼眶红肿,却一句都没敢多说。



五堂姐大概是伤心了,幼弟出门后大病一场,连闺都没法上,祖母心疼她,便把她搬到自己屋里亲自照看,足足养了大半年,五堂姐才病愈出来。



大病后的五堂姐再没欺负过我;凭七妹妹怎么讨好撺掇,都冷冷地不理不睬。



没多久,曾祖母过世,祖父开始丁忧,和齐老公爷来往的更密了,九个月后我满十岁,我爹作为孙服孝结束,齐府忽来提亲,老国公要为他的次孙聘我为妇。



祖父很平静地答应了。



不过府里的其他人却不平静。



这件事便如平地一记惊雷,惊倒了除祖父母外的所有人,大家都用惊异的目光的看着我。



比家世,老国公虽不如祖父在朝堂上强势,却也所差不多,而且人家到底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在,综合来看尤有胜之。



比家财,老国公的母亲平宁郡主几乎把大半个襄阳侯的财帛给了儿,老国公的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盐道,老国公自己又放了十几年的外任,这还没算国公府几代的积累。



盛家固然也算富庶,却怎么也比不上;且盛家嗣旺盛,而老国公统共两个儿另个孙,怎么分都富富有余。



比人,新郎人选年方十六,已有秀才功名在身了,其父是老国公的次,目前位列从大员,而我爹……



不用再比下去了,这样的公门贵介公,只有伯父的嫡女五堂姐,或二伯父的嫡女四堂姐才勉强配得上,连大伯父的庶女堂姐都比我强些。



在盛府众人的恍惚愕然中,由祖母和大伯母亲自主持的定亲礼有条不紊的进行准备着。



接下来,我的日过得十分诡异。



几位堂姐心中如何想我不知道,但面上还是依旧的雅客气,几位伯母始终处于惊愕中,思不得其解,祖父母一脸高深莫测,也没人敢去问,大家面上装着喜气洋洋,一起来向我嫡母恭喜(幸亏八妹妹早早订了亲,不然我真不敢看嫡母的脸)。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笨人的做法就精彩多了。七妹妹看我的目光,像是想活活吃了我,如果目光能化作利剑,大约我已千疮孔了。



在我正式定亲礼前一个月,我姨娘和邱姨娘十几年的战争终于分出了胜负。因前阵我定亲的事,我姨娘完全傻了,以至于连巴结我爹的工作都不够尽心尽力,让邱姨娘领先一步生下了儿。



我爹老树开花,抱着新弟弟喜欢的不得了;邱姨娘趁着爹爹高兴,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为着幼将来有依靠,怎么也得给他亲姐找们好亲事,这样罢,既然齐老国公能不嫌弃六丫头的身份,自也不会嫌弃七丫头,不如跟祖父说说,把这门亲事让给七丫头吧。



——不得不说,邱姨娘和我姨娘的实力的确旗鼓相当,难怪能缠斗十几年。



乐昏了头的我爹还真的呵呵去跟祖父说了,当场乐生悲。



没有曾祖母拦着了,祖父很解气的用家法狠狠收拾了我爹一顿,我爹足足大半个月没法下炕,连我的定亲礼都是大伯父扶着他出了一面,意思意思算完。



“你以为齐老公爷是瞧上了你,还肯聘你闺女做孙媳妇的?!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我替你臊也臊死了!”



这是祖父痛打我爹时骂的话,其实也是说给六位伯父伯母听的。



这桩婚事处处透着奇怪,位伯母都是人精,怎会贸贸然行事,只有我那倒霉的爹,还有更加倒霉的邱姨娘才这么傻。



曾祖母过世后,祖父丁忧在家,闲时无聊,早想着要收拾我爹了,偏我爹丝毫不曾察觉,居然还自己送上门去,这不找抽么。



原本祖父为父亲准备的磨练,不过是到一个穷乡僻壤去做书吏,收收纨绔弟的性,不求他闻达天下,至少不能败家。而这件事后,祖父发现我爹的愚蠢程远超自己的预期,于是待遇升级了,我爹一养好伤,就要被送到西北荒漠某小城去当编外教谕。



我爹当时就软了两腿,哭爹喊娘地被押送上车,临行前,我嫡母心情很好地把我爹的一大堆女人召集起来,询问‘老爷长年在外不能没人伺候,可有人自愿跟随’?



此话一出,众女眷静默半刻,然后齐齐向后退一步,只父亲素日最宠爱的李姨娘不知被谁推了下,转身不及,突出众人而立。



嫡母抚掌而笑:“好好好,我就知道平日老爷没白疼你;来人呢,给李姨娘收拾行囊!把十哥儿送到我屋里来,小心些,别惊着小孩了。”



李姨娘颓然软倒在地上,满脸惊惧。



父亲走后几日,邱姨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祖父最恨妾侍插手哥儿姐儿的婚嫁。



有人说她被发卖了,有人说她沉塘了,刚出生的十二哥儿自也由嫡母抚养了。至此,父亲的一嫡二庶个儿,全都在嫡母手中了。



姨娘瑟瑟抖了半日,对我道:“果然不是吃素的。”



“你还想生儿么?”我问。



姨娘叹道:“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不过嫡母不算坏人,到七妹妹快满二十岁的那年,嫡母果然给她准备了个婚配人选,一个家境贫寒的有为秀才,一个出身大族的丧偶缙绅,一个十分富裕的江南布商。



据说,最后七妹妹靠摇色决定了江南布商。



我及笄后的第二年,彻底抽条长个,浑身肥肉消失无踪,成了个娇媚可爱的少女——姨娘大松了口气。没过几个月,祖父起复,齐盛两家很低调地办了婚事。



挑开大红盖头,我看见了新婚夫婿,是个清俊严肃的少年,喝过合卺酒,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我想,他可能是嫌弃我配不上他。



看着龙凤烛泣血般地滴泪,我委屈地想哭。这桩婚事又不是我求来的,人家早准备好要当有钱人家的老板娘或秀才娘的,你既不喜欢我,干嘛还要乖乖成婚呢。



我低声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夫婿僵硬地扭转脖,习惯性地点点头,我顿时泪成滂沱,他立刻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摇头又点头:“不不不,我是说我喜欢你,不是不喜欢……”



我破涕而笑。



后来夫婿才告诉我,成婚前老国公曾威胁过孙,一定要好好待我,不然要收拾他;夫婿坐在床边是紧张了,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老国公满意。



是夜,他十分努力地‘好好’待我。



夫婿是端庄稳重的人,不知如何才算闺房之乐,更不知怎样讨女孩高兴,我偏偏喜欢顽皮地逗他,两人倒也相得益彰,日久了,他越来越爱在人前严肃,人后和我嬉闹。



公爹可能也不很满意这桩婚事,但还是能以礼待我,婆祖母是早就没了的,唯一的麻烦是我婆婆,她明显不喜欢我,可统共只有一个儿一个儿媳,除了我,她也没别的儿媳可喜欢,并且除了站规矩,也没别的法可收拾我。



进了齐府后,我才知道老国公立过一条奇怪的规矩,婆母不许插手儿媳的事,具体表现为不许给儿房里塞人,纳妾开脸是人家小夫妻自己的事。



当年齐大曾想给刚进门的大儿媳一个下马威,结果被老国公当着满府人的面弄了个灰头土脸;我的婆婆出身还不如长嫂呢,更不敢造次。



在这条神奇的家规下,我很顺利地生下了长,次,长女和。



眼看儿孙绕膝,家里一日日热闹起来,婆婆再不喜欢我,也只能渐渐软化,左边抱一个,右边搂一个,怀里坐着一个,脖上还吊着一个,对着我也绷不住冷脸了。



尤其是在大房嗣凄凉的情况下,我一个人生的孩就抵过大嫂和弟妹两个加起来了,婆母站在长嫂齐大面前,底气愈发足,天天满面红光。



那年,婆母染了风寒,久病不起,我直接睡在她的榻前,日日侍奉汤药,给她洗澡,换衣,喂饭,梳头,甚至伺候出恭——如此,足足两个月,婆母病愈了,我却足足瘦了一大圈,亏得自小身板壮,不曾累倒。



纵使人心是顽石,捂久了也会热的,婆母终于放下冰冷的面孔,拉我手道:“你是好孩,以前……是我委屈了你,我总觉得,觉得你配不上我儿……”



她红着眼眶继续道,“现在瞧来,是我鲁莽了,到底老公爷有眼力,你这孙媳挑得好。”



一经卸下心防,婆母便真心真意地待起我来,直把我当亲生女儿待着,连夫婿瞧了都假作醋意。



听说齐家两个儿媳都是老国公亲自挑来的,想想也是,老公爷这样精明厉害的人,怎会挑那种真正心肠歹毒的妇人为媳呢?



“公爹这辈,也算是坎坷了。”婆母叹气道,拉着我开聊。



都是美男克妻,这句话在老公爷身上应了个十成十。



老公爷一生总共娶过个妻,头一位是嘉成县主,新婚不久即死于‘申辰之乱’,据说死法不光彩;第二位是晋南申氏大族的嫡女,家中屡出大员,曾生有一对龙凤胎,可惜那年随老公爷赴任闽南,恰逢时疫爆发,母人一齐殒命;第位是庆宁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婚后不久即夫妻俩即承袭国公府爵位,新夫人生下二后过世,时年不满十。



第二年,平宁郡主夫妇也过世了,此后老公爷便不再续弦,只留两个老姨娘服侍日常起居,亲自抚养两个儿长大。



“是以大伯和老爷都对公爹敬重了,也孝顺了,从不敢有半分违背,实在公爹是真不容易呀,又要顾里头,又要顾外头,又当爹又当娘。”婆母喟叹着。



“其实我在娘家时曾听人说过,公爹那年赴任闽南时,所有人都叫申氏夫人不要随行,且别说那儿瘴气湿热,北方人水土不服,两个孩也都还小呢……唉,谁知那位申夫人死活非要跟着去,一时一刻也不肯离开公爹,后来酿成惨事,申家人也无甚可埋怨……”



“哦,大约是和祖父过情深意重了罢。”我对八卦不感兴趣,但婆母明显很感兴趣,所以很热情地迎合着。



婆母神秘地摇摇头:“我看不见得。”



我心里很感激老公爷,若无他的慈爱厚意,我怎有如今的幸福日,我决意全心地孝顺他,可偏又不知如何孝顺起。



老公爷的日常生活简单清淡,常爱在池塘边垂钓,一坐就是大半天,钓不钓的上鱼却全不在意,闲来无事不是看书,就是听我那小丫头朗声读书。



他让小曾孙女读《诗经》中的小雅,读《桃花源记》,读我顾家四舅舅写的游记,小小女孩盘腿在炕上摇头晃脑,童音稚然,朗朗清脆,回响在明亮清雅的书房内。



老人家远远坐在窗边,侧头撑手望过来,微微而笑,神态慈祥和蔼,目中却有一抹很淡很淡的清郁,淡得像一层薄纱蒙在雾霭中,很远,又很近。



他仿佛永远是这样的神情,和气温柔,待人如春风拂面,连我祖父都有好几个政敌,老公爷却似是人人都赞好的。



只有一次,我见过他变过脸色。



那年,生得最肖似老公爷的弟该婚配了,却闹出事端来。



大伯母为弟定了一门韩家姑娘,弟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一位裘家姑娘,可惜裘家家世平凡,于弟没有半分助力。



事情闹到老公爷跟前。“叫他自己定吧。”老人家只这么轻描淡写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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