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善恶道 (2)
后才得知,原来是怀抱的抱。抱菊——明兰默了半响,还不如喇叭花呢。
腊月翩翩而至,絮软如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裹着京城一片晶莹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兰叫人放出几只小鸡小鸭,抱着团哥儿站檐下笑看,雪地上果成两行竹叶梅花。
银装素裹的帝都,几家欢喜几家愁,镇抚司都尉刘正杰大人亲率卫队,拿了上斤的油炮炸开京津渡口的冰面,让两淮的船队靠岸,然后亲自护送车队一上京。
足足四十条大船,装成两辆银车,近八多万两银,车队绵延数十里,最前头的车到户部时,最后头那辆还没进城门——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两淮盐案,皇帝大获全胜,钦差手段凌厉,一气摘了几十顶乌纱帽,近家盐商受牵连,不但收齐了今年的盐税银,和去年亏空的两笔款,还起出了多件陈年大案,待次年开春,皇帝再署专案审理,想来还能刨出不少银。皇帝治国,与姓家过日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钱,心中就定,不论是充备武库,整顿吏治,就都有底气了。
月前顾廷烨提早得了谕旨,一待银下拨,即可重操军伍,补齐缺饷。
皇帝大宴群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绩来,满朝武自是歌功颂德;皇后宣召京中以上的诰命夫人进宫赴宴,以下的众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赏赐。
满室的权贵内眷,来与明兰攀交情的也不少,这个要应酬,那个得结交,这顿饭直吃的胃疼,亏得英国公夫人颇看顾明兰,方顺利应付过来。
“瞧你的年纪,怕比我女儿还小些,却要当起一大家来,真是不容易。”英国公夫人生的面目白净,说话温和端庄,“那腌渍青梅的方,我叫人照着做了,我那丫头吃着好,又开胃,又舒坦,还没谢你呢。”
明兰温道:“是我自个儿爱吃的,也不知张家姐姐是否吃得惯。”
英国公夫人微微一笑,举止间无形就生出一种贵气:“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罢。我那丫头性闷,不爱说话,不过心眼倒实在,怕要烦你开解开解;唉,说起来,顾侯与我家姑爷要好,你和我那丫头也当亲如姐妹才是。”
明兰听的头皮发麻,只得统统都应了,她再傻也听得出英国公夫人的潜台词:听说你和小沈氏蛮要好的,麻烦你帮着调解下她们姑嫂,欧凯?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没外臣女眷什么事了,不过小沈氏事后报告:圣德后笑的很勉强。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来越稳了,她如何笑的出来!”公孙先生朗声大笑,吹着稀疏的胡须不住抖动,间杂着几声轻轻咳嗽。入冬前某日,这老头老毛病又犯,嵇康光着膀又唱又跳,结果风寒入体,缠绵病榻至今。
顾廷烨坐在床前,眉头轻皱:“是皇上洪福齐天……先生,今后万请当心身,您岁数也不小了,若有个好歹,岂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孙白石以拳头捂唇,又笑又咳:“仲怀自打做了老,愈发没趣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当初你行军至皖地,天热酷暑难耐,你带头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几个村的小媳妇大姑娘……”话说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滤着药汁的明兰,老头心虚的住了嘴。顾廷烨也轻咳一声,有些不大自在。
几上千个青壮年,赤条条的露天洗浴,好壮观的情景。明兰肚里暗笑,却只装作没听懂,端着药碗轻轻吹着,岔开话题:“皇上倒是洪福齐天了,只可怜那位钦差大人,便是我等妇道人家,也听说如今外头人人都要参他呢。”
顾廷烨道:“那也是个书生意气的,把两淮官场搅了个底朝天,四的大员他说拿就拿,砍头抄家,天王老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过,犯了众怒。”
公孙白石眯着眼睛,摇头道:“先帝爷在位时,前后也派过几拨人去清查盐务,倒是和风细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场又如何?两淮官场盘根错节,早已烂污成泥潭了,他又要赶在年前给皇上一个交代,不用霹雳手段,何以捣破这糜烂。”
顾廷烨苦笑:“这个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两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来截杀钦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唏嘘。
“你当他是董安于,我瞧他却是主父偃,或许更聪明几分。”公孙白石捋须笑道,“他原不过一小小言官,科举不显,问不出众,在朝中全无根基,偏心怀壮志,那该当如何出人头地呢——只能兵行险招!明知这趟差事风险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后定会遭人参劾;此人赌的就是帝心圣意!”
顾廷烨凝神一思,随即透亮:“只要皇上记着他的委屈,念着他的忠心,何愁起复无望。”当今天性强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顺了,连升几个级也不是没有。
明兰听的入神,连手中的药碗烫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请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为国,不计个人荣辱生死呢?”她自觉这话什么不妥的,谁知引来老头一通大笑。
顾廷烨眉宇间透着淡淡的自嘲,温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对于行走官场的人来说,怎允许一味把人往好处想,也天真了。
公孙白石笑着连连摆手,边咳边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书读歪了,落了下乘。”
明兰红着脸,端着药碗慢慢走过去:“先生就别取笑我了,先请吃药罢。”
“劳烦夫人了。”老头苦着脸,壮烈就义一般,一仰脖喝干了药碗,直把老脸皱成了核桃仁,顾廷烨执侄礼,起身托了碗水来让他漱口。
人又闲聊了会儿,催着公孙老头躺下歇息,夫妻俩便告了辞,外头满目白雪,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顾廷烨沉默了半响,忽道:“有件事,怕要你来办。”
明兰侧头而听,顾廷烨继续道:“公孙先生已年过半,可怜膝下犹空,咱们挑个服侍周到又好生养的丫头,与先生为妾罢。”
“这是……侯爷自己想到的?”明兰眨眨眼睛,怎么听都不像。
顾廷烨微叹道:“先生豁达,从不将无后之事放在心上,……是师母来信了。”
公孙白石夫妇曾有一,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下体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儿侄女,是以公孙夫人只得接过家务,身兼数职,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还得教养侄儿侄女,不得离家去与丈夫相聚。
公孙夫人几次提议丈夫在外头自行纳妾,好延续香火,可彼时还不算老头的公孙老头已开始游历四海,少长期居于某处,当然顾不上生孩。此次她见丈夫随顾廷烨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阻四再生变故,性叫公孙猛直接带信给顾廷烨,请代为物色人选。
“便是要纳妾,也该师母自行挑人,送上京来才是。”明兰幽幽道。
顾廷烨微微一晒:“信上只说,乡下地方没什么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头我去问问先生,现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总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兰囧,觉得自己像拉皮条的,一个爱裸奔哈偶像的糟老头还恁挑!
顾廷烨次日就去游说,起先老头还不愿意,他的心愿是做个梅妻鹤的绝代雅客,不愿有家室之累。不过顾廷烨锲而不舍,时不时敲打几句,从师母可怜一直说到不孝有,老头渐渐动了心,以顾廷烨来看,小肉团大约也是好武胜过喜,不若他自己生个儿,从启蒙教起,岂非大有成就感?当下,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如此已是腊月中旬,薛先生预备返乡过年,明兰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礼,又叫两个女孩拜了个早年,回来后,明兰便宣布放了寒假,可以暂时不用读书了,两个女孩欢呼着跑开去。
秋娘在后头紧张的追着,好似一只周到的母鸡护着小鸡仔:“慢点儿跑,慢点儿,外头还积着雪呢,仔细摔了!”
明兰微微而笑,她终于知道为何顾廷烨会说秋娘人还不错了,凤仙姑娘偶尔还扑腾些小花招,什么半夜唱歌,装病要死之类,秋娘却统共只有两招,做针线,拦堵截。
几次番被触了霉头后,她终于明白,顾廷烨是真的对她没了心思,她也只好认命,渐渐断了念想,转而向着蓉姐儿。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实心实意,替蓉姐儿缝衣制鞋,陪她写字背书做功课,手把手的教她女红,还翻着花样将小姑娘打扮精致。关心她,爱护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长日久,两人倒也有几分真母女味道。
这女总算拎得清,是以红绡走后,明兰就做主将她抬做姨娘,又给置办了几桌酒席,叫她自请要好的姐妹来庆贺。那日中午,蓉姐儿特意赶回来一趟,只为敬秋娘杯酒,又拿自己积攒的月钱,给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钗,亲自递到她手上,秋娘顿时泪盈眼眶。
邵氏身边的邱姨娘素与她要好,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姐儿是个有良心,会念着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辈算有靠了。”
这消息传入明兰耳中,自是高兴的,如果可以,她很愿意好好对待这些多舛的女。
不过眼下,她还有别的烦心事,让年轻轻的女孩给个老头做妾,她总觉着实在不人道,纠结了几日,心里还是抗拒,谁知与崔妈妈说了此事后,却被对方连笑声。
“夫人想什么呢,又不是逼良为娼,有什么于心不忍的。公孙先生问人都好,岁数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边,只要生下儿,以后就是按嫡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岂不比嫁个小厮下人强?您且等着瞧,待放些许风声出去,看看有多少丫头想着攀这个高枝。”崔妈妈铁口直断。
明兰一愣,才想起公孙白石原来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脸风干的褶,比之风采犹佳的中年美男盛紘,实在差远。
照这番提议,明兰往公孙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风声,根据崔妈妈的说法,倘若不愿做妾的,这个当口就会尽量避开些,若是愿意的,就会加倍往前凑。
结果喜人。虽不是人人前赴后继,却也有几个明显殷勤了许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两个没了男人的年轻媳妇,尤其表现脱俗,肥而不腻,风而不骚。
事实摆在眼前,明兰只得承认,这年头,妾室属于再正当不过的职业,靠本钱吃饭,按本事取酬。好罢,那就寻一个你情我愿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孙老头喜欢什么口味,这皮条委实不好拉,明兰又全无经验,她此刻颇埋怨公孙老头素日行止检点,倘他跟某个小丫头已煮出锅熟饭来,这会儿只需补上票就成了,岂不便利?
纠结了两日,明兰渐有了定夺。浆洗上潘大娘的孙女,如今在公孙老头院里端茶送水,规矩老实,相貌清秀;打理林的金嫂,她的四丫头幼时读过几日书,最是善解人意;还有连妈妈的大外甥女,沉稳周到,姿色中上……这些都是废话,重点是崔妈妈已去探听过,这些都是愿意的。
明兰正咬唇凝思之时,只听一声轻轻脆响,丹橘一脸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丝錾的粉彩小盖碗滴溜溜的滚动着,茶水都撒了出来。
“你今儿究竟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问你又不说。”明兰叹气道,看着丹橘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有什么事便说罢,在我跟前,你有什么好遮掩的。”
丹橘从腰间抽出条帕,不住的揩炕几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终于支吾道:“那……夫人,您……是在忙公孙先生纳妾之事么?”
明兰点点头,正待打趣两句,却见丹橘脸蛋上飞霞一片,羞涩难抑,她心头猛冒出一个古怪念头,大惊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荐?”
丹橘愣了愣,正想问‘毛遂自荐’是什么意思,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不是她,是我!”然后帘掀起,一个窈窕俏丽的女孩挪步进来,不是若眉又是谁?!
明兰眉头一皱,沉声道:“忘了规矩么?哪个叫你听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连声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来的……”她本就心乱,此刻更是语无伦次,还是一旁的若眉镇定,轻轻跪下,朗声道:“夫人要怪就怪我罢,是我缠着丹橘妹妹,求她替我来说项的;只请夫人听我把话说完,回头我自去领手板。”
明兰眯眼审视她,过了片刻,才道:“你说。”
“谢夫人。”若眉轻轻磕了一个头,抬头道:“左右不过一句话,我……我……”她一咬牙,“我愿去伺候公孙先生!”
明兰慢慢沉下脸色,然后轻抬了抬手,一旁的丹橘早脸红成猪肝了,立马一溜烟的闪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她们俩了。
“这是究竟为何?”明兰语气少见的严肃,“我尚记得,那年你亲口说绝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秀的面庞苍白的吓人,漆黑的眸里似是两团火在烧:“奴婢敬慕公孙先生的为人,仰佩先生的问,愿与先生为奴为婢,牛马一生。”说着,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望夫人成全。”
明兰握住椅扶手,踌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为你们几个打算终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过来的和寻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寻常的,哪怕是邵氏身边伺候的,至多不过嫁个上进的小厮或某管事的儿。
若眉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夫人待我们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愿折寿,受老天爷的罚,只求夫人成全。”
屋里静了下来,只听得紫金铜炉里哔剥作响的炭火,过了良久,明兰才道:“你先听我说两件事,再作决断。”
若眉抬头望着她,秀目中满是希冀的等待着。明兰看看她,接着道:“先生的夫人,贤德淑慈,为公孙家操劳吃苦甚矣,可怜与夫婿分离半生,且膝下空空。是以,待定了人选,第一,我会将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夫人手上。”
明兰几乎能感觉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继续道:“第二,听猛少爷说,他大哥快讨媳妇了,过几年,待嫡孙媳妇进门,夫人兴许上京,与先生夫妻团聚;待生下孩儿,姑娘也还罢了,哥儿定是由夫人抚养的……”
若眉额角抽紧,一阵阵的疼痛,她是水晶肚肠,心灵通透,怎么会想不明白?
她是顾侯夫人的陪嫁丫鬟来的,适才那第一条,应是明兰怕她仗侯府的势,将来不把乡下来的主母放在眼里;而第二条,当是公孙先生愧对妻,怕孩儿将来不敬嫡母的缘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几个,她可说于明兰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兰对她有恩,她又怎会不知天高地厚……纵是豁出来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着以明兰的大,兴许会放她身契,给她正经风光的办一场——她一时有些患得患失。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了,神情倔强,“奴婢会敬重先生的嫡夫人,绝不敢放肆不敬!倘有逾越,愿天打雷劈!”
明兰听她这般口气,心知再说无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罢。”
若眉又是重重磕了一个头,倒退着走出门去;又过了一会儿,丹橘轻手轻脚的挪进屋来,满面都是羞愧之色,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明兰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说实话,你来说罢,她可是真心的?”
丹橘大松一口气,赶紧连声道:“您放一万个心,她实是真心愿意的!咱们都以为她是看上外院哪个书生了,其实她根本瞧不上他们!”
“公孙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兰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脸迷惘:“若眉倒是曾说……说过,公孙先生像她过世的慈父一般,和蔼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实她根本没明白。
明兰倒有几分明白,不欲再多说什么,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罢;根据那几次送东西传话,貌似公孙先生对若眉的评价也颇高,也好,也好。
待顾廷烨回府后,明兰就把这事与他说了,顾廷烨听的有趣。
公孙先生虽才高八斗,见识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扬,那稀疏的胡须,那半秃的脑门,还有那若隐若现的老人斑——真爱居然说来就来?
明兰也不胜唏嘘,自觉道行尚浅,还不够淡定。
因公孙先生还未痊愈,便将纳妾之礼定于次年开春,一枝梨花压海棠,别喜事没办成,倒把老命给送了;顾廷烨提议将若眉先送过去,有个贴心人细细伺候汤药,他也放心些。于是若眉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般,红着小脸,扑腾着翅膀,欢快的飞走了。
“她究竟喜欢公孙先生什么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兰觉着有趣,不答反问:“别说若眉了,说说你自己罢。你喜欢什么样的,可有想过?”
“想过的。”小桃点点头,很老实的有一说一,“我娘常说村口的姚屠户家好,叫我将来定要嫁个卖肉的,每杀一头猪,就能赚半斤下水。”口气坚定,一派雄心壮志。
明兰险些呛了茶水。
……
爆竹声中,小肉团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新年。顾廷烨抱着儿站在外头,震耳的隆隆声划破黑夜的寂静,漫天的烟花五彩绚烂,把夜空点缀如白昼,团哥儿一点没吓着,还兴奋的手舞足蹈。此次过年,顾廷烨立意要热闹大办,不但府内扎彩披红,装点一新,还给满府的下人赏双份月钱,另有在过去一年中,做事得力的,另有加倍重赏。
明兰又兑了满满四箩筐的铜钱,赏给府里的孩童做压岁钱,一人一把,谁都不落空。
虽说此次过年,比之去年人更少了,但顾廷烨明显心情好多了,站在祠堂中,亲手为数十座牌位上香,以四张大桌拼合为一,上摆十六道全席,隆重祭祀;待邵氏走后,屏退众人,他一手拖着明兰,一手抱着团,对着老侯爷和白氏的牌位,站了许久才出来。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岳家。邵氏娘家远,不便回去;明兰一大早去与她道了别,才与丈夫儿女出了门。团哥儿在乳母怀里兴奋的很,圆脑袋直想往车帘外去瞧,蓉姐儿却是脸色发白,每每此时,她总觉得自己多余,明兰好言安慰着:“记得大姨母么?待你很和气的,上回还给了你一枚小金钏。她也有个姑娘,与娴姐儿差不多大,回头你与她顽罢。”
蓉姐儿硬硬的点点头。
其实她多虑了。
作为嫁的最好的姑奶奶,明兰带去的庶女,哪个婆丫鬟敢怠慢,整个盛家可能会给蓉姐儿脸色看的,大约只一个王氏,不过她今日有两个女儿和许多外孙要看,没功夫来理她。
四个女婿一道来拜年,盛紘大觉面风光,不住的捋须微笑,显是真的高兴;上首的盛老也是红光满面,只王氏看向顾廷烨的眼神有些复杂,这要是她的亲女婿该多好?
拜岁后便要发压岁钱,华兰家最有赚头,独得份。小团这回也落个盆满钵满,明兰举着他的两只小肉拳,好似小狗狗一般给长辈作揖,众人瞧的有趣,都是大笑。
盛紘长篇大论的训诫,说到‘阖家美满,孙昌盛’时,王氏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明兰板脸:“几个姑娘里,只你没婆婆在身边,别仗着是自己当家的,没有长辈管束,就任性胡来;若是乱了礼数,就是别人不说,我也要责骂的。”
明兰心中苦笑,也懒得分辩什么,王氏却愈发起劲:“身边也没个老人提点,看着你是轻省自在了,可实则却不成体统。明丫头才多大,能知道什么,偌大一个家怎么料理的过来,到时闹了笑话……”
竟当着众人的面数落起来,顾廷烨敛了笑意,华兰细心瞥见了,心知不好,正要插嘴时,却听一声轻响。原来是老把手放在茶几上,腕上的佛珠与桌几相叩,盛紘一回头瞥见嫡母脸色不妙,连忙打断王氏:“你胡诌什么,明丫头何时闹过笑话!”又笑着对顾廷烨道:“你岳母是操心的命,想多了些。”
王氏咬牙暗恨,一转眼瞧见墨兰,又故作关心的笑道:“墨丫头呀,你们姊妹出嫁这些年,如今只你还未有息,真叫我放心不下呀。”
墨兰站在最侧边,不声不响的抬起头,斯微笑:“劳挂心了,不过的话,女儿不敢苟同,只要是夫君的骨肉,哪个不是我的儿女。”
盛紘大觉女儿深明大义,连连点头,王氏被顶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话虽如此,可到底以嫡出为好,我说姑爷呀,你可别冷落了我家姑娘呀。”
一旁的梁晗站不住了,脸上不虞,墨兰不急不忙的微笑:“说的什么话,夫君待女儿好,实是女儿生有幸。至于儿女之事……”她微泫的望了眼梁晗,低声道,“大约是女儿没福气罢。”梁晗心生感激,满怀怜惜的看着妻。
王氏还待再说,盛紘重重的拍了下桌,沉声道:“你还有完没完,好好的年节,你非要闹出些不痛快来!”王氏眼眶一红,又要反唇,炎敬心明眼亮,心知岳父岳母不和已非一日,赶紧出来打圆场,笑道:“岳母心疼闺女,看女婿总是不顺眼的,岳父莫怪;便是如我这般难得的好女婿,岳母还时常数落呢。”
如兰抿嘴嗔笑道:“好不要脸,你算哪门好女婿?自吹自擂罢。”
众人哈哈一笑,王氏这才缓了神色,盛紘也吐出一口气。老冷眼看着,淡淡发话道:“我是清净惯的,你们头也磕过了,年也拜了,这就出去罢。”
盛紘连忙起身告罪,连声自道不孝;待众人从寿安堂出来后,盛紘领着四个女婿往外院去,女眷们则往内堂去吃茶。
华兰一坐下,便叫庄姐儿与蓉姐儿相见,两个女孩相互敛衽行礼,抬眼一看,一个秀气天成,端庄甜美,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两人顿生好感,便挨着坐到一处说话。
庄姐儿比一般女孩心性更为成熟些,待人十分友善和气,听蓉姐儿说起薛大家课堂上的事,甚为神往,直听的津津有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投机,过不多会儿,便手拉手走去庭院了。余下几个孩,都由刘昆家的领到厢房去玩耍。
柳氏挺着大肚站在一旁,替王氏和四个大小姑张罗茶水点心,明兰心有不忍,便道:“嫂赶紧坐下罢,你都有身了。”
王氏撇撇嘴:“哪个又没生过孩了,这金贵的,多站会儿也不见得要紧。”
明兰回头讶异道:“大肚时,也常站着伺候祖母么?”眼神很真诚,很崇敬。
王氏被噎住,还不出嘴来。华兰仰天叹息,这虽是自己的亲妈,但她真的不想帮她呀,明兰也不乘胜追击,只有些奇怪的略看了眼墨兰,她也没帮柳氏。
还是柳氏出来笑着解围:“大夫说,站站走走也是好的,别过了就成。对了,我正要谢六妹妹呢,上回你送来的鱼鲞,我吃着好。就着它,我能吃几碗饭呢。”
明兰欠欠身,笑道:“是祖母说嫂想吃些重重的海味,我才想起它来的,南边人自己晒制,风味颇美,嫂若喜欢,我那儿还有。”
“你怎么不送我呢?”如兰歪着头,有些不悦。
明兰转头白了她一眼:“少来!你那会一点味儿也闻不得,可怜姐夫为着你,在屋里都不敢研墨。我若真送了鱼鲞过去,你还不得刷洗整间屋呀!”
如兰甜甜一笑,也不还嘴。
没说几句,王氏就气闷的不行。想数落柳氏吧,人家早炉火纯青,全当没听见;想数落墨兰吧,人家技术高超,基本讨不到便宜;想数落明兰吧,华兰又护的紧。她一横脾气,性硬拖着华兰如兰到里屋去说私房话了。
目送着那母女人离去后,柳氏笑吟吟的回头道:“两位妹妹,不如去我那儿坐坐;我娘家送来几好茶,你们尝尝,若有喜欢的,带些回去。”
明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便起身随行,墨兰挑了挑嘴角,也跟着去了。
由于某些可知的原因,明兰小时候倒是常去长柏处,送双鞋顺本书什么的,可长枫的小院她却从未来过。今日一见,觉着里里外外都透着清雅端庄,景致大气,毫不矫揉造作,不知是长枫的味本来就好,还是柳氏的功劳。她们个去时,正好碰上从外头回来的长枫;因柳氏有孕,他今日只好自己去岳父家里拜年,磕过头后,说了会话就回来了。
“爹娘身体可好?”柳氏微笑的望着丈夫。
长枫习惯性的去扶柳氏,安顿她坐下:“都好,娘的风寒应已大好了,与我聊了两盏茶的功夫,一声都没咳;爹爹要捉我下棋,亏得你大姐夫解围,我才得以脱身。”
“爹爹也是,就那臭棋篓,还就爱找姑爷喂招。”柳氏的声音忽然变了,既俏皮又温柔,春风拂面般的叫人舒泰。
明兰转头看看墨兰,她的脸色不很好看。
“若不是应了你要早些回来,陪爹下几手也无妨。”长枫一如既往的温存体贴,不过似乎有什么变了,明兰说不上来。
长枫转头道:“四妹,六妹,你们来了。”
墨兰轻哼了一声:“你才瞧见呀,还当你眼中只有媳妇一个呢。”
“你浑说什么呢。”长枫笑着,不以为忤。
“既然哥哥嫂嫂都在,那正好,我有一事要说。”墨兰忽然正色,目光逼视着长枫,缓缓道,“如今爹爹对哥哥愈发满意了,老也喜欢嫂嫂,既如此,哥哥嫂嫂为何不想个法,把姨娘接回来。难不成哥哥只顾自己过的舒服,就不理姨娘死活了?”
长枫面红过耳,张口结舌的言语不出,求助的目光往妻身上靠,柳氏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瞧四妹说的,倒像说你哥哥是个无情无义之徒了。”
墨兰冷冷一哼,撇过头去:“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姨娘生了我们兄妹,焉能忘却?我是出嫁女,没有法,可哥哥却是男汉,为何无有作为?!”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长枫无言以对,只能去看妻。
“相公是男汉,可正因是男汉,就更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四妹妹饱读诗书,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了?”柳氏扶着肚站起,自有一种威严。
“姨娘对相公有生恩不假,可在姨娘上头,还有老,老爷和。难不成为着姨娘一个,就罔顾对老,老爷和的孝道了么?!”柳氏侃侃而谈,朗声辩驳,“自我进盛家门后,每季均往庄上送衣裳吃食,来人也时时回报,姨娘的日虽寂寞了些,可并未吃苦!这又何来‘不理姨娘死活’之说?”
墨兰豁的站起:“嫂好辩才!那般死气沉沉的熬日,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柳氏轻轻一笑,直视着墨兰,“姨娘做了错事,当然得受罚。”
墨兰怒目:“你——”又转头怒瞪长枫,“你!”
长枫微微一缩。柳氏抢上前一步,柔声道,“当年之事,相公已与我都说了。唉……说句不恭敬的,姨娘确是不当。四妹,你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难不成你觉着姨娘做的对?”
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肚,“妇人,以夫为天,女儿,在家从父;这是漫了天也能说过去的道理。我不如四妹妹读书多,只知我与孩儿,一切尽要仰赖相公,听从相公。”
这话对着墨兰说,柳氏的目光却看着长枫。明兰侧头望去,只觉得柳氏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依赖;便是个武大郎受了这目光,怕也自觉成了伟丈夫;何况长枫这等怜香惜玉的。
墨兰面色阴沉,忿忿瞪眼过去,过了半刻,她忽而忧伤:“嫂嫂深明大义,就算姨娘错了,这处罚也该有个头罢。总不成,此后我们母人,永不得相见了……”她忍不住轻声泣道,“哥哥,你不记得小时候姨娘多疼你了么?哥哥好狠的心呀!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我们也是她的骨肉,怎么这般弃她不顾!”
长枫被她哭的心里难受,急急道:“怎么会不顾呢?你嫂早与我说好了,如今老,爹和都在,姨娘是不能回来的。若有一日分了家,我和你嫂,自会尽孝的。”
墨兰心头一冷,顿时火冒丈。似盛氏这样的官宦人家,必是要等父亲亡故孙才能分家的,可盛紘身体素来康健,待几十年后,还不知谁熬得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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