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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第46章

        姬玉落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  阴雨天室内昏暗,窗外雨声绵绵,屋里烧着炭火,  尤其好眠,红霜来喂药,  她也不肯起,  囫囵咽了几口粥,倒头又睡,  像是要把这几日缺的觉都补回来。

        雷雨声远去,  她又梦到乔家人了。

        她又梦到乔夫人了——

        那是化雪的时节,春寒料峭,  却已有新意。她从千芳阁的暗牢逃走时不敢停歇,直到将追她的人遥遥甩在身后,  她知道是那个姓林的夫人故意将她卖掉。

        小孩子生性都是敏感的,  虽与姬家人相处不过两日,  可那些大人们看到她时震惊害怕的眼神,  她知道那个大宅院里没有人喜欢她,可她还是得走回去,  总不能饿死吧。

        路走多,鞋也破了。

        来时规整的小鞭子也散作一团。

        困了就歇在破庙里,  饿了就去偷去抢,每日都要上演一出被人围追堵截的戏码,  于是脚底那双鞋愈磨愈破,  终于有一日没跑掉,  那些被偷了钱袋食物的人将她包围,  边打边骂。

        就在一刹那,  周遭声音散开,  有辆马车停在一旁,车里下来个神仙似的女子,姬玉落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温婉貌美之人,她伸出手去拨她遮住面颊的发,指尖都带着花树的气味。

        那时候她想,她一定是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吧。

        她问姬玉落姓名年纪,姬玉落都一一答了,但问家在何方时,姬玉落谎称忘了。

        姬玉落不爱哭的,但那日却在乔夫人面前哭得悲惨可怜,以此博得乔夫人同情,后来乔夫人将她收拾干净,看她模样漂亮,甚为喜欢,收她作了义女,让她和乔循一样喊她阿娘,教她读文识字、诗词书画;每日将她打扮得很漂亮,那是乔夫人的乐趣,看见漂亮的姬玉落,她便很欢喜;乔夫人也教她看帐,学铺子里的生意,她很耐心,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这一切于姬玉落,都像是一场梦。

        她于是惶惶不可终日,日日装乖扮巧,只怕乔夫人一时心软收留了她,哪日嫌她累赘了,又不要她了,毕竟人家是有亲儿子的,怎么会心甘情愿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呢。

        她太坏了,她甚至想若是没有乔循就好了。

        没有乔循,乔夫人就只有她了,就不会将她赶走了。

        可乔循有什么错呢,成日缺心眼地跟在她身后喊阿姐,其实姬玉落可烦他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这样的邪念日复一日,她甚至在某日午后,阳光正好时将他推下了水。

        池子的水太浅了,乔循呛了几口,受了风寒,休养三日之后便又活奔乱跳的。

        嬷嬷问他怎么摔的,他只说自己脚滑。

        他还是喜欢找她玩儿,会把喜欢的东西分给她。

        后来姬玉落问他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乔循又委屈又认真地说:“娘说阿姐过得太苦,我要对阿姐好。”

        姬玉落想,他大概真的是脑子摔坏了,哪有被害了还对人好的,真笨。

        乔家灭门那夜,乔夫人匆忙将两个孩子塞进柜子里,哭着嘱咐他们无论如何不准出来,她摸着乔循的脸,说:“循儿是男子汉,不要怕,要保护好你阿姐。”

        那是姬玉落第一回见乔夫人哭,乔正平是个极好的丈夫,他从不让乔夫人难过,可那夜乔正平死了。

        从柜门的孔洞里,她看到先后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她和乔循互相捂住对方的嘴,掌心里是对方的眼泪。

        往外更是尸横遍地,往日照顾他们的嬷嬷婢女们都倒在血泊里。

        乔循颤抖地说:“阿姐,我害怕……”

        他们露宿街头两日,直到官府外墙贴出了乔家案的“杀人凶手”,是一个劫匪的模样,他们说,是匪徒流寇杀了乔家人。

        不,不是这样的!

        于是姬玉落带着乔循去官府报案,可那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乔循死了。

        那年他才八岁,还那么小的年纪。他抱住赵庸的脚,声音稚嫩又嘹亮:“阿姐快跑!快跑啊!”

        到最后只剩奄奄一息,“快走呀……走呀阿姐……”

        赵庸拖着脚下的乔循朝她走来,地上划出一条血痕,那是乔循的血。

        跑,要跑的!

        对,要跑的……

        雪夜昏暗,暗得像千芳阁的地牢,潮湿腐烂的气味又往上涌,雪埋住了她,冷、太冷了。

        榻上的人蜷缩地裹着被褥,浑身抖动起来,身上的温度甚至比清晨时更烫了。

        霍显焦头烂额了一整日,下职还被顺安帝宣进宫陪着玩儿,回府时已是披星戴月的时候,雨都渐渐小了,却见郎中说的“小病”竟不见好转,反而更糟了。

        刘嬷嬷已经请了郎中又看过一回。

        霍显褪了大氅,“怎么回事?”

        屋里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姬玉落的人,一时没人答话,还是碧梧温吞地说:“小姐……喝了粥,没喝药。”

        朝露紧跟着说:“小姐说,轻微受寒不必喝药,七日便会痊愈。”

        红霜在旁无声叹气。

        霍显凉凉地笑:“七日?你确定你家小姐七日后还没烧死?”

        “你——”朝露梗着脖颈,梗到脖子都疼了,才偷偷转回头,悄声对红霜道:“但好像确实更严重了。”

        红霜扶额。恰刘嬷嬷端了新药进来,红霜忙去接,好声道:“小姐,小姐醒醒。”

        朝露说的小姐从不生病并非是真的,只因在朝露眼里,不喝药就是没病,姬玉落确实没得过什么大病,而小痛小病她是不肯喝药的。

        印象最深那次,也就是主上将她从云阳大牢带回来时,原本细皮嫩肉的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奄奄一息,得靠药吊着。

        她昏迷时倒是肯好好喝药,但稍好之后就不喝了。

        况她那张脸本就清冷,病时苍白,显得更冷,眼一瞟过来侍女都不敢劝,最后还是主上被气得咳嗽不止,她才老实将药喝了。

        除此之外,谢峭拿鞭子吓唬她都没用。

        姬玉落前一刻还在被雪埋住的梦里,后一刻就闻到了药味儿。

        太难闻了,和那暗牢里的臭水沟一样难闻。

        姬玉落皱着眉头,嗓音都是哑的:“……拿走。”

        红霜毫不意外,耐着性子继续催:“小姐。”

        霍显坐在炉子旁,把自己烤暖和了,走过去端过红霜手里的药,一把就将姬玉落从被褥里捞了起来,药碗抵在她唇边,“喝。”

        姬玉落被小灌了一口,顿时咳了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一掌朝霍显推过去。

        这一掌她纵然是用了八成力道,但奈何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力气落到霍显胸口,就跟羽毛拂过似的,她还很凶,“滚出去!”

        “……”

        霍显抬了下眸:“你们先出去。”

        碧梧应了是。

        朝露原是不肯,被红霜拉着就往外走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眼看姬玉落闭着眼往下滑,霍显颠了颠她,将人颠醒,“关于云阳,我有了些新的眉目,你听不听?”

        姬玉落眼睫颤动,很艰难地分开眼皮。

        她的眼尾都烧红了,提起云阳时她动作比脑子快,还迷糊时就已经看过来,霍显怔了怔,也垂着眸看她,“你一边喝,我一边说。”

        他把碗强硬地塞到姬玉落手里,“要不然,等你病好再说也可以,我不同糊涂鬼议事。”

        姬玉落看着药碗,缓缓地才接了过去。

        霍显仍捞着她才没让她往下滑,见她喝了一口,才说:“当年霍玦战败后,还发生了一件事,朝廷下派官员协助云阳灾后重建,按照流程,派了户部的人前去稽核云阳账目,我认为其中关巧在这儿。”

        姬玉落捧着碗,哑声问:“当时稽核账目,可有问题?”

        霍显看她被药汤滋润过的唇,说:“没有,但难说。当初云阳必是出了什么乱子才要赵庸亲自跑一趟,什么乱子,那必然是不能让朝廷知道的乱子,恰好这时户部派人稽核库银,你说当真就没半点关系?”

        他扶了下姬玉落的碗,示意她继续喝,“当初下派的官员姓秦,叫秦威,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了,当年还是户部给事中,先帝派他去,起的就是个监管作用。”

        姬玉落道:“这人——”

        “他应该不会作假,秦威这人胆小保守,但做事勤勤恳恳,违法乱纪的事儿是一点不敢沾,还有个重要原因,他与宣平侯府沾亲带故,是霍琮的舅舅,有侯府作倚仗,不太可能与赵庸有什么勾结。”

        霍显继续碰她的碗,说:“稽核结果没有问题,但不代表稽核过程没有发生过问题。”

        不知不觉,姬玉落的药碗就见底了,她偏头问:“你想审他?”

        药味儿。

        霍显并不排斥,看着她道:“我不能查,这事得你来。”

        姬玉落就要再问,霍显说:“想知道吗?病好了告诉你。”

        “……”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盯了好半响才转回头,一口将药闷了,就听霍显在旁闷声笑着,也不知他究竟在笑什么,只是听得她心中不得劲,于是看着他,道:“我有点想吐,你确定你还要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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