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诺言
尘嚣远去, 姜曜捧着姜吟玉的面颊,唇触上她的唇瓣,呼吸与呼吸纠缠, 衣袂与衣袂相贴,湖水扬起二人的衣袍。
这唇瓣间温柔的厮磨,一层深过一层,变成了强烈的亲吻,越发难解难分, 缠缠绵绵, 分开又再次覆上, 仿佛至死方休。
像心灵产生了牵引, 让二人本能想要靠近。
他鸦睫低垂, 望向她的面颊,看到她眼中泪水欲坠。仿佛有千言万语, 欲说还休。
他捧在她脸颊边的双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细泪,滚烫的呼吸勾缠,轻轻唤她“柔贞”,得到她的回应。
她唇瓣中拖出长长的一声“嗯”,娇浓的声音带颤。
他低下头,继续吻她。
吻她的唇、吻她的鼻梁、她的眼睛,最后落到她的额头上。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珠, 隔着水雾与他对望,将面颊埋到他颈间, 姜曜衣襟沾湿, 心中万千柔情涌出, 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抚摸。
二人立在湖畔中, 静静相拥,天地寂静下来。
风烟渐渐散去,湖水温柔轻抚衣角,这一刻,仿佛地老天荒。
这一支队伍突然从风沙中出现,当中一男子下马淌水,与湖泊对面向他跑来的女子亲吻相拥。
这一幕尽数落入了百姓的眼中。
众人不知来人是何人物,在那男子上岸后,竟然有官兵围过去,朝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百姓们交头接耳,片刻后,一官兵口中说出“太子”二字,太子来流民营的消息一下传开,引起一片骚乱。
一片接一片的百姓跪地:“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回首,让众人免礼。
他声音清雅,如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越,极其好听,百姓们从没见过太子容颜,一时间却也只敢跪伏噤声,连头都不敢抬了。
等太子带着身边的女子上马,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尘埃中,跪地的百姓才颤巍巍抬头,又朝太子离去的地方叩了三拜。
人群恢复了喧闹,议论着方才见到的一幕,太子的容貌、太子的气度、太子为何会来此地。
至于那奔向他的女子是谁?很快柔贞公主住在流民营中的事,就口口相传开了。
百姓们想不到住在那特殊帐篷中的少女就是柔贞公主,更预料不到太子竟会亲自来寻公主……
三日之后,河西张掖郡,郡守府。
午后阳光正好,重重掩映的床帏落地,帷帐上有花影浮动。姜吟玉枕在枕上,她双目轻阖,眼睫微微动了动,从昏睡中睁开了双眼。
这一觉,她睡得极其深。仿佛自从流落在外后,就没有一夜睡得这样安稳。
她意识尚且模糊,帷帐中光线昏暗。
她听到阁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男人的女子的、年轻的年迈的,夹杂着廊下铁马轻摇的清脆响声,慢慢飘进帷帐中。
一时间困倦又袭来,她脑子也迟钝,不知身处何方。
自己是在拥挤的流民营中,还是在昏暗的窑洞里?
那日她在河畔边见到姜曜的场景,太久远、太不真实了,仿佛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庄周梦蝶的梦。
姜吟玉痴愣地望着床帏上的明灭的光影,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窸窣声,轻声问道:“是下雨了吗?”
半晌,一道男子声音回道:“是风沙。”
在那道声音传来时,姜吟玉心灵好像被揉碎了一下,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床帏一侧一道暗影投下,那人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姜吟玉微微仰起头,朝外看过去,与他双目对视上。
他修长的手伸进来,将隔绝二人视线的薄薄床帏挑了起来。
大片光亮泄进帐内,少女安静地卧在青色的枕头上,洗净的长发散着幽兰香。
姜曜低下头,看到她面庞雪净,双目泛红,那眼中若湖泊起了皱,水光粼粼。
她情绪极其平和,没有任何波动,半晌,藏在被褥中的一双玉臂,慢慢伸出朝他张开。
“你能抱我吗,我很想你。”
姜曜指尖松开帐子,身子探进来,帷帐便再次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紧闭的空间里,只有光影相浮动。他倾下身来,与她身子相贴,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面颊挨在她脸颊边,五指滑入指缝,与她手掌十指紧扣。
姜吟玉投入他的怀抱,顺势环绕住他的身子。
二人静静地相拥,动作轻轻的,身上的温度隔着两层衣料传递。
在这一瞬,光阴都慢了下来。
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一份沉寂,姜吟玉鼻尖都是他衣襟上的气息,眼眶发热,这才意识到不是梦,她真的与他重逢了。
她有好多话想诉与他听,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他呢?是不是与她一样的心绪?
姜吟玉能从那日他向她奔来时,眼中流出的绵绵情意,他吻住她时那唇角灼热的温度,感受出来他应当也是爱她的。
可他心中对她的隔阂消去了吗?他是否还在意她曾骗他逃离皇宫一事?
姜吟玉不知从何说起,抬起水杏一般的眼眸,与他的目光触碰上。
姜吟玉随他一同坐起来,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开口声音沙哑:“在河西时,我染上了时疫……”
姜曜抚摸她的面庞,仿佛抚摸的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宝物,“我知晓,你表嫂已经将你的经历都告诉了我。”
在来的路上,姜曜见证了无数惨死路边的的流民百姓,知晓疫病如何摧残人。从得知她染了疫病,他便满心的焦急,迫切地想要见她。
他望着她清瘦了许多的面庞,道:“六月的天气炎热,你住在窑洞之中吃了不少苦。”
姜吟玉长发披散如云笼罩在他周身,道:“不过是每日食不饱腹,尝各种的药,现在回想也没有那么疼了。”
有些话她难以开口告诉他,比如那时,她每夜闭眼之前想的是他,醒来时想的第一个人也是他,清醒时想他,梦里也是想他。
姜吟玉想到什么,仰起头忽问:“如若我那时没活下来,皇兄会怎么做?”
姜曜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道:“没有发生的事不要乱想,你先好好歇息,养好身子。”
姜吟玉却又问了一遍,仿佛是在追寻什么答案来印证心中的想法:“若我没能支撑着走到流民营,没能活下来,皇兄会怎么办?你会找到我的尸身,将我在河西安葬吗?”
她烟眉轻拢,声音从檀口中飘出。
姜曜低下头道:“我会找到你,带你回长安,回我们的东宫。”
姜吟玉感受他轻轻的呼吸,心尖上若有暖流流过。
他的声音低柔:“我会娶你,爱你,与你一辈子都在一起。”
姜吟玉道:“可我那时已经不在了。”
姜曜眼帘垂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话语轻漫,像是毫不在意。
姜吟玉握住他的袖口,道:“你是太子,日后必定继承皇位,如若要娶我,文武百官也会反对。”
姜曜扇翅般浓密的眼睫低俯,笑着看向她:“不要为没发生的事纠结,不管如何,我都会与你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姜吟玉便知晓了他的态度。她梦里的他做的一切,放在现世,他怕是也会这样做。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拿来一只妆奁盒子,从中取出一只花簪递给她,姜吟玉手触上簪身,那簪头碧绿色的花叶中,清透的花瓣中吐露着宝光,光彩照人且夺目。她抬起眼望向他。
姜曜道:“很早就准备好了这根簪子,本想战事结束后就送给你的,却没想到中间出了这样多的波折。”
他的声音如春风拂来,姜吟玉握着簪花,心好像也被他的柔风吹得轻轻摇晃了一下。
她紧紧搂抱住姜曜。
在这床帏垂落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二人亲密的相拥,如坚冰的隔阂,也随着心灵的相贴慢慢消融。
姜吟玉一身单衣,沐浴在阳光下,靠着他道:“皇兄,你说带我回长安去,那我随你一同回去。”
他和她从来不该是对立面,他们应该一同面对问题。
历经这么多,长安的一切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些流言蜚语在生死之间显得何其的渺小虚妄,她也不再在乎。
姜曜看向怀中人,轻抚他的长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卧下,道:“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便回长安去。”
少女柔和的面庞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唇边笑容娴静。
姜曜轻拢她的碎发。
姜吟玉尚未熟睡之际,门外有脚步声进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姜曜直起腰来,外面几道人影走进来,其中一女子道:“阿吟她好些了吗?”
说话者声音饱含担忧,正是兰惜。
姜曜道:“柔贞醒了。”
姜吟玉闻言,从床榻上坐起身子,披了一件外裙,撩开帘幕,唤道:“母亲?”
在兰惜的身后还立着几个人,姜吟玉的目光她身上移开,一一看向阮莹、兰家表哥……
兰惜上前一步,到床榻边沿坐下,准备去握姜吟玉左手,见她手正被姜曜握着,转而掌心覆上姜吟玉的另一只手,道:“阿吟,母亲已听说了你的事,你怎么样,身子可还好些了吗?”
姜吟玉点头道:“已经好多了。”
姜曜在一旁替她接话,“军医说柔贞已经无大碍。”
姜吟玉在窑洞中的时日,被喂了数不清的药,疫病总算好转。
只是姜吟玉身子还是虚空得厉害,姜曜将她从流民营中带回来,她便陷入了昏迷,如何也唤不醒。
兰惜握紧手帕,轻声叹息道:“阿吟,我与你表哥一得知你的消息便来见你。是我的错,若非你来接我,路上也不可能遭遇如此艰险。”
她望着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女儿无力靠在她皇兄的身边轻声对自己道:“无事的。”
姜吟玉拢着被子,靠着姜曜肩膀,问:“母妃在信上说见到了阿爹,人找到了吗?”
兰惜面色一顿,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尚未,是我太过心急了,还没得到确切消息,便急不可耐给你发了信……”
姜吟玉的亲生父亲,是在一次出关给胡商引路的途中,在沙漠中再也没能回来。
而这一次,那一支胡商队伍中有一胡人回到了中原,据他口中所说,当年他们那支队伍中人都活了下来。
兰昭仪一从信上得知这胡人的存在,便去苍叶城寻他,从胡人口中得知,却是姜吟玉的父亲,是顺顺利利活着抵达了西域,却不知他为何没回到中原……
兰惜将话说与姜吟玉听,眼中起了几分潸然的波光,帕子抚平眼角,平复好情绪,手抚上姜吟玉的脸颊,道:“阿吟再歇一会吧。”
姜吟玉听她说完关于父亲的事,胸口涨得酸涩。
自己尚且如此,兰惜心中怕是更不好过。
兰惜露出笑意,道:“母亲出去帮你看看药煎好了没。”
姜吟玉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这时一旁一道熟悉声音传来:“公主。”
姜吟玉转过头,看阮莹抱着怀中孩子,与兰澈一同走来。
还没说上几句话,兰澈便与阮莹跪地朝着姜吟玉和姜曜跪拜。兰澈落泪:“多谢公主在路上照应我妻,若非公主,只怕我妻儿与我已经天人两隔。”
姜吟玉摇摇头,赶紧让二人起来。
姜曜开口道:“兰少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尊夫人于公主也有恩情,公主染时疫,是尊夫人不离不弃陪在公主身边。”
姜曜起身去扶二人,兰澈怎么也不肯起来,硬是磕了好几个响头,“公主染病,也是因为陪伴我的妻而染,我实在无法心安!恳请公主再受我几拜,如此恩情,便是我几辈子结草衔环来报都行!”
姜曜再次去扶二人,“莫让公主一直看着你二人。兰家于关外奋勇御敌,等战事平了,孤便请旨京中,加封兰少将军的爵位。”
兰澈虎目中泪花一滞,“臣……”
姜吟玉出声打断:“表哥,表嫂,起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孩儿。”
一听这话,阮莹抱着怀中襁褓,走到姜吟玉身边。
姜吟玉低下头,两三个月的小婴儿正安然睡于母亲怀里,她脸上嫩肉透着淡淡的粉色,粉雕玉琢,犹如红透的莲花一般。
姜吟玉还记得她才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那时满心担忧,乱世之中,这一个小小的婴孩如何能在纷飞的战火中熬得下去,却没想一路坎坷,也活了下来。
姜吟玉没忍住捏了她脸颊,目光温柔描摹,抬头道:“瞧着挺像表哥。”
兰澈摸了下鼻子,呵呵笑了声。
阮莹脸上扬起笑意,朝着怀中孩子咿咿呀呀,与她逗乐。
姜吟玉望着阮莹,她褪去了满是灰尘的旧衣衫,穿着水绿色绣荷花纹的长裙,满头坠着金钗珠翠。
姜吟玉只觉一阵恍惚,仿佛与一同流亡逃难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看着她的笑容,姜吟玉眉眼也染上笑意,由衷地跟着高兴。
阮莹抱着孩儿,退到一侧,一边哄着,一边目光在姜吟玉和姜曜身上打转,笑道:“公主也尽快与殿下生一个孩儿才是。你二人样貌都如此出色,生出来的殿下,也当是龙章凤姿才是。”
姜吟玉脸上浮起薄红,尴尬地理了下碎发,余光瞥向姜曜,见他神色如常都没说什么,便随口敷衍几句,将这话随便应付了去。
阮莹与兰澈又在屋里待了一会,直到她怀中的孩儿午睡醒了哭闹不止,阮莹不得不道:“臣妇先走了,等改日公主身子好点了,再来与公主说话。”
年轻夫妻手忙脚乱离去,屋子很快也恢复了清净。
人走了之后,姜吟玉背靠在床柱上,有些出神,仿佛是在想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了阮莹打趣的话。
她痴痴地想,皇兄的孩儿会是何模样。若皇兄登基为帝,总得立后……
大昭需要一位王位的继承人,他也必定要留后。
如若她没能活下来,姜曜会如何处理之后的事?
姜曜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歇息吧,我在这守着你。”
她并未再想,身子下陷,钻入被中,望着床榻边男子的俊容,嗯了一声,倦意袭来,昏昏沉沉睡去。
夕阳渐渐暗转。
到夜三鼓,姜曜沐浴完,回了屋子。
灯烛熄灭,黑暗如潮水从四周涌来,姜曜上榻,从后搂着她,将脸颊埋在她颈间,感受她身上的气息。
舍内静谧无声,只有蟋蟀透过窗纸渗进来的时短时长鸣叫声。
于万籁俱寂中,怀中人忽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我若去世,朝臣们劝你立后,立储君,皇兄该怎么办?”
姜吟玉转过身来,双目澄澈明亮。
姜曜知道她在想什么,失笑道:“不会的。”
他手按上她的后背,借着掌心的温度让她放松下来。
午后有一句话,姜曜没有说出口。
若他真的来晚了一步,与她阴阳两隔,哪怕日后他成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坐拥万里河山,又有何意思呢?
他不会再娶旁人。
他和她之间的羁绊,从她一出生起就绑在了一起,那些情谊跨过了十几载光阴,比血缘更深、也比血更浓。没有人能取代她,再和他产生如此深的感情。
他们的名字在青史上永远会写在一起。
姜曜道:“我会迎娶你的牌位,在日后的某一天,从宗室中接来一个孩子,让他称为母后,抚养他成人,等他懂事了,将这大昭的江山给他。”
然后他便来陪她。
在姜吟玉问出话一瞬间,他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如此念头。
没有半分的迟疑。
他心中一片清明,窗外风吹过,树枝摇晃,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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