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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花萼相辉


京城的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天气也逐渐寒冷,到了冬至日。

大唐在冬至日祭天,典礼烦琐浩大。今年祭天的大射礼,依然是皇帝初射,皇后二射,夔王三射,所以李舒白一早便换好了衣服,前往大明宫。

黄梓瑕送走李舒白,正想着一个人在王府做什么,周子秦已经上门来了:“崇古,今日京城各大道观法会,可热闹了,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去看!”

黄梓瑕踌躇片刻,便换了男装与他一起出门。周子秦还骑着那匹小瑕,那拂沙与它也熟悉了,两匹马都是性情温和,互相擦了擦鼻子,十分亲昵。

天气阴冷,似乎有下雪的迹象。京中各大道观各显神通,在作法事的时候也是各出奇招。有的专门用漂亮俊俏的小道士念经,有的仗剑喷火差点烧着了桃木剑,还有的在演奏锣钹时两个人相对飞钹,一来一往煞是热闹……

他们在京中转了一圈,路边吃了四五次茶点,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崇古,你要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对了你现在还是末等宦官?你这个月的俸禄发了吗?”

黄梓瑕无奈道:“没有啊,现在我过得可艰难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的,看来是不可能给我升级了,俸禄也不给我发,如今我天天在夔王府蹭饭吃呢。”

“我就说嘛,你跟着我混好了。来做我们成都女捕头,绝对好玩又抢眼,既能体现你的人生价值,还每月给你发钱,比别人多两倍怎么样?”

“不用啦,我爹娘给我留下的产业,够我一辈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呵着自己有点寒冷的双手,低声说,“有夔王在,族中不敢吞并的。”

周子秦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忙追问:“对了崇古,我问你哦,王蕴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愿提起此事,转身向着前方漫步目的地走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后,郁闷地说:“王蕴这浑蛋,像你这么好的女子哪里找啊?长得好看,聪明又善良,而且还能和我一起挖坟墓验尸体呢!错过了你,天底下还能再找第二个吗?”

黄梓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自己,只能苦笑。等她抬头,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时,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年前,她一举成名的那个地方,也是,禹宣的家。

她慢慢走到当初禹宣家的门口,站在矮墙之前,看向里面。

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里面爬满墙壁的忍冬早已经不见,裸露的石墙上全是青苔。院内的石榴树被砍掉,青石板满是灰尘,小沟渠也被垃圾堰塞。院中杂七杂八地堆满了竹箩草筐,让她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周子秦站在她身后,不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个院子前怔愣许久。他问:“你来这里找人吗?”

她缓缓摇头,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子秦转身在旁边井栏上坐下,帮她拂了拂栏杆,拿出刚买的橘子,剥了分她一半,“挺甜的,来。”

黄梓瑕在他旁边坐下,接过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说道:“这里是禹宣的家。”

周子秦顿时“哦”了一声,嘴巴嘟成一个惊讶的圆:“你还记得这里啊?”

她点点头:“嗯,那是我第一次帮助我爹破案。”

“如果……”周子秦望着那个小院子,又转头看看她,迟疑地问,“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岁,又来到这里,那个案件又在你的面前重演了……你会不会提醒你爹,让他抓捕禹宣的哥哥,改变禹宣一生的命运呢?”

“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周子秦愕然眨眨眼,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快。

“就算我想改变禹宣的一生、改变我家人的命运,可罪恶已经发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为了将来的事情,而刻意忽视忍耐,不去伸张?”她捏着橘子,抬头看着阴沉欲雪的天气,缓缓说道,“但我一定会叫人好好关注他家的情况,绝不会让惨剧再发生。至少,会好好照顾他的母亲,让她不至于在丧子之后,因为悲痛而陷入疯癫,最后了断性命。”

周子秦认真地点头:“嗯,然后很要紧很要紧的,是好好地帮助禹宣。”

黄梓瑕仰望着天空,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气太冷,她的叹息弥漫出白色的淡淡雾气,消散在阴翳的空中。

她缓缓地,却清晰无比地说:“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会再认识他。”

那些美好的过往,那梦幻般的少女时光,那曾经在夕阳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统统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并不能重来一次,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进清冷的空气,然后将胸口那些堵塞住的东西一点一点挤出来,呼出在空中。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没什么可感伤的。”她说着,慢慢站起。

周子秦十分担忧地看着她,问:“崇古,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黄梓瑕转头看他。

“你……和王蕴解除了婚约,禹宣又死了……”他忧虑地吃着橘子,皱着眉头,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还是心理原因,“要不,你还是来跟我混吧,你不考虑女捕头的事情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或许以后吧,但现在,我还有事情要做。”

“咦?什么事啊?”他眨眨眼。

“我家人的冤案能翻案,全靠夔王。如今他身边出了那么诡异的符咒,我得帮他将底细查个清楚。”

周子秦拍着胸脯说:“对啊,夔王也帮我很多,我那一套验尸的工具还是他帮我在兵部打造的呢。这事没的说,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有你帮助,一定能尽快水落石出,”黄梓瑕点头,说,“我怀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迹,在那张符咒上下手脚,企图对夔王不利。”

“墨迹褪色的话我是知道的,我之前不是还帮你重现过那片纸灰上的字迹吗?和那个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

“不,不一样,这回是朱墨,”黄梓瑕皱眉道,“朱墨的配方与黑墨完全不一样,你那个菠薐菜汁是无用的。而且,对方没有在原纸张上留下任何痕迹。”

“高手啊……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手法!”周子秦顿时双眼闪闪发亮,兴奋道,“我非学会不可!”

“你准备去哪儿学呢?”她问。

“跟我来!”他将怀中的橘子全都丢到小瑕身上的小箱笼之中,带着她就往西市跑。

到了一家装裱行前,周子秦指着里面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问:“看到那个老头儿没?”

黄梓瑕看着这个双手拢在大棉袄中打盹的老头儿,点了点头。

“他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装裱师傅,我那个菠薐菜的法子,就是在古籍上看到之后,和他一起探讨出来的。”

黄梓瑕顿时肃然起敬:“你准备为了这个,专门跟他学裱画?”

“是啊,干仵作这一行,不就得活到老学到老吗?你忘记啦,上次夔王妃那个案件,我为了王若和锦奴手的区别,可是专门去学了骨科,还去屠宰场剁了好多猪蹄呢。”

周子秦拉着她走到店内去,老头儿微微睁开眼瞄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周少爷,又有何贵干啊?”

周子秦立即换上了谄媚的笑容:“易老伯,反正冬天这么无聊,我今天又过来跟你学本事了。”

老头儿铁青着一张脸:“滚滚滚!老头儿没空陪你,上次那个菠薐菜汁被你吵了半年多,差点没搞掉我老命!”

“别这样嘛……难道你不想知道如何消掉朱墨的痕迹?”

“还用得着跟你研究?太简单了吧,白醋可以消融朱砂颜色啊!”老头丢给他一个白眼。

“可是白醋有气味啊?”周子秦一脸求贤若渴的模样。

老头骄傲地仰头大笑:“哼哼……老头儿祖上流传的不传之秘,难道还要告诉你?”

“好吧……”周子秦说着,一脸无奈地走到柜台前,问,“易老伯,我问你啊,你家传的那个办法,真的能将朱墨洗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吗?”

“废话,绝对光洁如新!我易家在京城开裱画铺这么多年,手上要没有这么点绝活,能在这里立足吗?”

“真的?”

“真的!”老头儿梗着脖子,跟只斗鸡似的。

“那么……”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过旁边一张装裱好的画,哗的一下抖开,然后取过旁边一碟已经半干的朱墨,干净利落地全部泼了上去。

一直靠在椅上的易老头顿时跳了起来,一把抓过已经被他泼得鲜红淋漓的画,气得全身发抖,都快哭了:“展子虔啊……展子虔的卧马图……”

黄梓瑕赶上一步,一看那张图,果然是展子虔真迹,画上的马虽然卧在山石之下,却有一股腾然欲跃的气势,气韵生动,果然是大家手笔。只可惜如今被周子秦一碟朱砂泼上去,那匹马就跟挂了彩似的,一身鲜血淋漓,实在是惨不忍睹。

“你怎么……你怎么抓得这么巧?啊?”老头儿差点没气疯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乎要把他给撕了,“旁边那个王大学士的、刘大尚书的那些画,你泼一百张也没关系啊!你泼展子虔,你泼……我让你泼……”

老头儿抓起旁边一个画轴,劈头盖脸朝周子秦打去,周子秦一边绕着店中的柱子跑,一边抱着头问:“你不是说可以一干二净不留任何痕迹吗?”

“我……我那法子起码得三天!可今天人家就要来取画了!”老头儿一边喘气一边歇斯底里大吼,“何况这是展子虔!要是弄的时候破了一指甲盖,把你这混账小子打杀一百个也抵不上!”

“好嘛……主人是谁?顶多我仗势欺人,让他迟三天来取画了。”

“呸!你这个小小二世祖还想仗势欺人?人家可是王爷!”

“……顶多我跪他家门口负荆请罪嘛。”周子秦反正一点都不要脸,毫无羞耻地就接话了,“对了,哪位王爷啊?”

“昭王!”

“早说嘛,昭王和我有点交情的,我现在就去跟他说,让他迟两天来取画,”周子秦说着,抬脚要往外走时,又回头问,“三天后就能弄好了?那我到时候来参观……”

“滚!”老头儿身上的怒火熊熊,直接一画轴就砍了过去。

捂着头上的大包,周子秦灰溜溜从装裱店跑了出来。

黄梓瑕跟在他身后,略觉无奈:“子秦,以后可不能如此鲁莽了。”

“咦,我这不是为了帮王爷嘛,”周子秦捂着那个大包,还是兴高采烈的,“你看,现在我们已经打探到消除朱墨的办法了,是不是替你解决了一个重要难题啊?”

“不可能,”黄梓瑕摇头道,“对方绝对不可能冒险用三天时间来给那个符咒动手脚,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夔王一两天内就取出看一下,岂不是会出岔子?”

“……好吧,难道我白挨打了?”周子秦委屈地嘟囔着。

黄梓瑕还在思忖着,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吕氏香烛铺面前。

今日冬至,香烛铺宾客盈门。他们站在外面看见张行英的大哥大嫂忙得几乎转不开,便没有进去叙话,只看了看,两人便离开了。

“说起来……滴翠虽然命不好,但总算人生中还有些明亮的东西,”周子秦叹了一口气,说,“她的父亲,还有她遇到的张行英一家,都是真心对她。”

黄梓瑕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香烛铺。

在铺子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她看见一条熟悉的娇小身影站在香烛铺对门的树下,一动不动。

她诧异地睁大眼,转过身想要向那条娇小身影走去。

然而,满街的人潮挡住了她的去路,摩肩接踵的人群推搡得她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待她站稳身子,再向那边看去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却发现一无所获。

周子秦问:“你在看什么?”

“滴翠……我看到香烛铺门口,有个女子的身影,很像滴翠!”她低声道。

“啊?不会吧不会吧?”周子秦踮起脚尖,四下张望。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沮丧地说,“没有啊,大约是你看错了。”

“可能吧……”她只能这样说。

毕竟,滴翠现在还是被缉捕的犯人,她如何敢回到京城呢?

眼看天色渐暗,周子秦陪着黄梓瑕一起往永嘉坊走。还未到夔王府,零星的雪已经缓缓下了起来。这边人流稍少,他们催促马蹄,来到王府门前。

还未等她下马,一直站在门口的人已经急匆匆地跑下台阶来,跺着脚说:“哎呀黄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正是府中的小宦官卢云中,他一贯聒噪,说话又急又快:“王爷从宫中传出话来,说今晚要在大明宫饮宴。去年宫里事忙人手乱,昭王居然醉后睡在了宫门内,到快天亮了才被人发现,结果大病一场!今年又下了雪,宫中特诏各府都要有人进宫候着,免得诸王到时沉醉,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黄梓瑕下了马,走到檐下拂去身上的雪花:“王爷让我进宫候着?”

“正是呢,你赶紧还是换上之前宦官的衣服……哦对了,前几日刚裁好的狐裘,王爷让你穿上。”他不由分说将衣服塞给她。

黄梓瑕苦笑打发周子秦先回去,等换好衣服披上狐裘,马车已停在门口。卢云中连推带搡地让她上车。

黄梓瑕看看天色,说:“还早呢,晚宴该刚刚开始,我看不到半夜是完结不了的。”

“那也得赶紧去等着,万一王爷要人伺候呢?”

马车顶风冒雪,一路向着大明宫而去。幸好永嘉坊离大明宫不远,马车行了不久,便看见了大明宫高大的宫墙。

今日的晚宴果然如皇帝之前所想,设在栖凤阁。而翔鸾阁那边,则陈设着女乐歌舞。黄梓瑕在望仙门前下了马车,零星的雪已经停了。她庆幸着,在提着红纱宫灯的宦官带领下,过了龙首渠,进昭训门,过东朝堂,沿着漫长的龙尾道,一步步登上高达五丈的栖凤阁。

含元殿宏伟壮丽,坐落于正中。东西衍生而出的栖凤、翔鸾两阁如凤凰垂翼,拱卫朝堂。含元殿与双阙经过重修之后,在通明的灯火之中美轮美奂,如神仙宫阙。

黄梓瑕解了外面狐裘,从偏门进入栖凤阁,望见皇帝之下,设的就是夔王席位。她贴着墙不动声色地行去,殿上所有人都正看着翔鸾阁的歌舞,无人察觉。唯有她在李舒白身后轻轻坐下时,李舒白回头看向她,微微皱了一下眉,轻声问:“不是让你多穿点吗?”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酒壶,跪在旁边替他斟酒,低声说:“穿啦,阁内暖和,刚刚脱掉的。”

他接过酒杯,不动声色地以自己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觉得不是特别冰凉,才点了一下头。

黄梓瑕起身侍立在他身后,和众人一起看着对面歌舞。

对面的翔鸾阁,在零星的雪中,百步之外遥遥相望。灯火通明,殿阁飞拱,歌女的声音柔曼缥缈,在这个距离听来恰到好处。殿内千枝灯烛,照亮了金碧辉煌的壁饰和墙上镶嵌的珍宝。

翔鸾阁所有门窗均已被卸下,在如同仙宫的楼阙之中,仙乐飘飘之际,百名舞妓在通透的阁内联袂起舞,如长安一夜春风,催得牡丹盛放,灼眼招展,盛世繁花。

黄梓瑕漫不经心地看着,觉得虽然种种架势做足,却没有兰黛编排的《霓裳羽衣舞》好看。她的目光在大殿内转了一圈,夔王对面是鄂王李润与昭王李汭,他们也正转头看外面。

她的目光落在李润的身上,微微诧异。他与李舒白、李汭一样,都穿着紫色锦袍,那颜色在灯下却显得似乎比他人要暗沉一些。但那锦衣颜色,又确乎应该是一样的。

她又将目光落在昭王李汭身上,才发现李汭穿的是素纱中单,而鄂王李润里面是玄色中单,自衣领和袖口微露,衬得那一身紫色就不太鲜明,连同眉心那颗朱砂痣也显得暗淡。

她的目光又落在李舒白身上,见他也是素纱中单,一样的服制,穿在他身上便如初雪映澄霞,满堂冠盖云集,都不如他。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将目光又转向前面的歌舞。雪已经彻底停了,对面的歌舞也已经到了最后,急弦繁管,裙裾飞旋,连阁中所有的灯烛都仿佛被旋舞的气流引动,一朵朵烛芯向着旁边偏去。

击节声中,歌舞停歇。所有教坊舞妓盈盈下拜,灯烛一盏一盏熄灭,余光中只见舞妓、歌女、乐人们依次鱼贯退出,对面只剩下了三两盏宫灯,悬挂在檐下。

栖凤阁内门窗一扇扇闭拢,不一会儿,灯火与熏炉的热气使得里面温暖如春。暖气与酒意让皇亲国戚与朝中大员们兴奋不已,个个举杯向皇帝贺寿,殿内融融泄泄,君臣和乐。

黄梓瑕在李舒白的身后,置身事外地望着面前这些人。虽然没用晚膳,不过下午和周子秦足吃了有四五顿茶点,倒是一点都不饿,只等着宴席散场,好及早回去。她的目光扫过阁内众人,发现酒过三巡之后基本都有了醉意,唯有鄂王李润,神思恍惚,在酬酢之余常有发呆,神情颇不对劲。

李舒白也察觉到他的异常,便举杯向他致意。李润看见了,也随手举杯向他还礼,但目光虚浮,那一杯酒喝得甚为艰难。

在一片喧闹声中,黄梓瑕隐隐听见外面传来二刻报时声。李润喝完了手中那一杯酒,站起来缓缓向外走去。

鄂王府的人也过来了,正站在他的身后,赶紧上前要扶住他。他却抬手示意不必跟着,一个人向着门口走去。黄梓瑕料想他该是去更衣,便将目光收回,依然关注着李舒白。

李舒白酒量不错,虽然除了皇帝之外就是他喝得最多,至今却浑若无事。皇帝已经有些醺醉,眼皮都有点耷拉下来,却犹自朝李舒白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四弟,听说七十二浮屠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是,昨日已经全部商议妥当,各州县富商大贾竞相争夺,抢着修建迎佛骨的浮屠,工部现场竞价十分热闹。”

“不错,四弟啊,朝廷中就要有你这样的人才!”皇帝拍着他的手臂,赞赏完之后,又沉下脸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啊?这七十二座浮屠,七十二件大功德,被你这么一弄,就不是朕的了,这就算在那些建塔的商贾身上了!是朕要迎佛骨进京,怎么这功德,就分给他们了?”

“陛下,您醉了,”李舒白不动声色地说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佛骨迎来也是奉于宫中的佛堂,供陛下礼拜。陛下泽被万民,天下人的功德便是陛下的功德,纵有些许指间遗沙,总为苍生聚沙成朝堂之塔,何来分功德之说?”

皇帝点着头,回味着他所说的话,露出一丝笑意,说:“四弟说得对啊,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万民蝼蚁,总不过是为朕奔走,何足挂齿……”

话音未落,紧闭着的阁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栖凤阁内的人都是一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已经一片混乱,有人大喊:“鄂王殿下!”

还有人大叫:“快,快去救护!”

更有人匆匆奔进殿内,快步走到御前跪下,急声道:“陛下,鄂王殿下他……他在翔鸾阁中……”

李舒白看向皇帝,他还在半醉之中,茫然不知何事,他便说道:“臣弟去看看。”

他当即起身,快步走向外面。

黄梓瑕匆匆跟了出去,到殿门口时,李舒白已经站在栖凤阁的栏杆前,望向对面的翔鸾阁。

顾不得外面的寒风,宦官与侍卫们将栖凤阁的门窗大开。所有人都看见,鄂王李润正站在翔鸾阁后边的栏杆之上。

隔着百步遥遥望去,他面容苍白,眉心那点殷红的朱砂痣已经看不清晰,但那面容身形却绝对是鄂王李润无疑。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翔鸾阁那边的栏杆,伫立在寒风之中,一动不动。寒风凛冽,吹起地上的零星雪片,点点沾染在他的紫衣之上,也粘在他的发间。

栖凤阁内顿时一片惊呼,更有人大喊:“鄂王殿下,万万不可啊!”

“殿下您喝醉了,可千万要当心呀!”

李润对这边的声响听若不闻,只看着这边混乱的人群。

李舒白转头发现身边就是王蕴,便问:“翔鸾阁那边,还有什么人在?”

王蕴皱眉说:“没有人了,那边歌舞撤走之后,所有人手都到了这边,如今空无一人。”

李舒白皱眉问:“偌大一个殿阁,怎么会无人当值?”

“护卫大多在下面,上来的不过数十人,而圣上与重臣都在这边,所以众人自然全都守在了这边,无人去理会那边的空殿。”王蕴说着,侧过目光看了黄梓瑕一眼,神情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黄梓瑕微觉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李润已经大喊出来:“统统不许过来!你们再走一步,本王就跳下去!”

正要奔往那边的护卫们,只能全部停下了脚步。

李润站在翔鸾阁后的栏杆上,抬起手,指向李舒白,声音略带颤抖,却清晰无比。他说:“四哥……不!夔王李滋——你处心积虑,秽乱朝纲,今日我李润之死,便因被你威逼,走投无路!”

李舒白听着他的厉声呵斥,却只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夜风之中,望着对面的李润。

夜风卷起碎雪,粘在李舒白发上、肌肤上,冰凉如针,融化成一种刺骨的寒冷,钻进他的身体。

万千寒意逼进他的骨髓,让他整个人在瞬间无法动弹。

李润的话,让所有人都在瞬间想起京城的传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

站在他的身后的黄梓瑕,清晰看见他在一瞬间铁青的脸色,还有,眼中绝望的愤恨。她的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搐动起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在胸前弥漫开来——

真没想到,致命第一击,竟来自鄂王李润。

来自这个总是温和微笑、神情缥缈的少年王爷,来自与李舒白最为亲近的七弟,来自这个前几日还托他们调查母亲被害真相的鄂王李润。

李舒白站在栖凤阁外,看着对面翔鸾阁之中的李润,声音依然沉稳,气息却略带急促:“七弟,四哥不知平日何处冒犯了你,让你生出如此猜疑。你先下来,我待会儿慢慢向你解释。”

“解释?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状若疯狂,“夔王殿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自出征庞勋之后,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你不是夔王李滋,你是被庞勋附身的恶鬼!我今日若不死,落在你的手中,只会比死更难!”

李舒白将手按在栏杆之上,手掌不自觉地收紧,因为太过用力,那手背的青筋都隐隐暴了出来。他对着李润大吼道:“不论如何,四弟你先冷静下来,从那里……下来!”

“夔王李滋——不,庞勋恶鬼!我今日将以我残躯,奉献大唐!若上天有灵,我必将尸解飞升,佑我李氏皇族万年不灭!”他说着,从自己怀中掏出大叠白纸,上面是一条条相同的黑色字迹,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他将手中所有的纸往空中撒去,夜风吹来,片片白纸顿时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你当年曾送给我的东西,今日我当着你的面尽皆焚化,以祭当年你我之情!”

他手中的火折一亮,最后看了李舒白一眼。火折的光芒明亮,照出他脸上扭曲与诡异的笑容。他口中厉声叫道:“大唐将亡、山河倾覆、朝野动乱、祸起夔王!”

最后“夔王”二字出口,他的身体后仰,整个人便自城阙的栏杆之上向后坠落,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唯有那一支火折,落在地上,轰然大火燃起,一片火光。

翔鸾阁之上,再无鄂王李润的身影。

李舒白立即向着翔鸾阁狂奔而去。

重新被调回御林军的王蕴则冲着左右御林军发令:“快去翔鸾阁的台阙之下!”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众人皆知他的意思,栖凤、翔鸾两阁都在高达五丈的台基之上,鄂王跳下后绝无生还之理,御林军过去,只能是帮他收殓尸体了。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踏着薄薄的雪向着那边奔去。李舒白步伐极快,越过前面的士兵,疾冲到了翔鸾阁。

一片火光映着翔鸾阁,地上早已泼好黑油,是以火起如此迅猛,剧烈异常。李舒白当年送给他的东西,全都在火中付之一炬,尽化灰烬,唯有那串自回纥海青王处得来、李舒白转赠给李润的金紫檀佛珠,木质坚硬,尚未烧朽,还在火中焱焱吐光。

黄梓瑕奔到翔鸾阁前,看见李舒白伫立在火前,一动也不动。

她走到栏杆边向下看了一眼,见下面的人尚在搜寻,不觉微皱眉头。回头见李舒白悲恸茫然,还站在火前盯着那串金紫檀佛珠,便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王爷节哀,此事有诈。”

李舒白与李润感情最好,此时骤然遭逢大变,就算他素日冷静决断,也终于无法承受,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听到黄梓瑕的话,他才在寒风之中微微一凛,回过神来,缓缓转头看她。

她低声说:“下面,没有鄂王李润的尸身。”

李舒白睫毛一颤,立即转身,大步走到栏杆边向下看去。

栏杆上积了薄薄的雪,除了两个脚印之外,其余一无所有。他们越过栏杆向下看,翔鸾阁下大片空地,左右御林军在大块青石板地上搜寻着。然而别说尸身了,就连一滴血都没有看见。

李舒白收回目光,与黄梓瑕对望。

两人都想起了,李润在跳下去时说的那句话——

若上天有灵,我必将尸解飞升,佑我李氏皇族万年不灭!

沿着长长的龙尾道向下,含元殿前后左右俱是大片广阔的平地,由大块打磨光滑的青石铺设。为了展现大明宫的宏伟辽阔,除了道旁的石灯笼之外,没有陈设任何其余东西。

然而,就在这样没有任何阻挡的地方,他们上百人眼看着从翔鸾阁上跃下的鄂王李润,却并没有落到下面的地上。

从翔鸾阁到地面,五丈的距离,他仿佛消失在半空,无声无息,犹如一片微尘飞逝,烟云离散。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两人疾步走下龙尾道,在翔鸾阁下的广袤平地上,看见骚动慌乱的人群。

遍地都是李润撒落的字条,有些被众人踩在了雪泥之中,也有些正被人拿起,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迹。有人辨认出了字迹,却只赶紧把字条丢掉,谁都不敢念出声。

黄梓瑕弯腰捡起一张字条,拿在手中,迎着旁边跳动燃烧的松把火光,看了一眼。

细长的字条上,窄窄一条字迹,凌乱的十二个字——

大唐必亡朝野动乱祸起夔王

是他们曾在鄂王府的小殿中见过的,被陈太妃刻在檀木桌上的那些字。

鄂王李润竟将它临摹了无数份,在此时撒向宫中。

她心口急剧跳动,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她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这张纸条之上,神情沉郁。

她将这张字条塞进袖口,无能为力地看着其他字条被夜风吹动,弥散在整个大明宫中。

旁边有人低声嘀咕着:“难道,鄂王舍身为社稷,所以太祖太宗显灵,真的在半空中升仙了?”

旁人赶紧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闭嘴,不敢再说了。

王蕴过来见过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后的黄梓瑕身上扫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说:“下官并未找到鄂王的踪迹。”

李舒白环视四周,问:“当时在这边当值的御林军呢?”

“当时这边……并无御林军把守。”王蕴皱眉道,“虽然依律是要守卫的,但这边高台离地面足有五丈,又无出入口,绝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面又有何用呢?所以制度名存实亡,几十年沿例而来,都没有人在这边看守。今晚御林军也都把守在龙尾道及各出入口,并没有派人手在这里。”

李舒白举目四望,又问:“你是第一个到来的人?”

“是,我领着众人过来时,这边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积雪完好无缺,别说鄂王的身体,连脚印也不曾有半个。”

跟在王蕴身后的御林军众人也都纷纷附和,保证当时雪上没有任何痕迹。

黄梓瑕在平台下抬头看上面,翔鸾阁已经亮起了灯火,五丈高的台阙,墙壁光滑,附着一些均匀细碎的雪花,没有留下任何刮擦过的迹象。

皇帝已经到来,他站在鄂王李润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视。

李舒白的目光,与他不偏不倚对上。高远的灯火照亮了皇帝面容上的阴鸷,跳动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颜,让他在一瞬间,如同阴沉可怖的神魔,俯瞰整个宫城。

三更鼓响彻整个长安城。

冬至夜已经过去,凌晨时分,所有的车马离开了大明宫。

李舒白与黄梓瑕坐在马车之内,车内点了琉璃灯,在马车的行进中微微晃动,光芒摇曳不定。

黄梓瑕靠在车壁上,望着李舒白。耳边只有马车上的金铃发出轻微而机械的声音,其余,便是长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寂静,却又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只好沉默望着李舒白,让灯火在他们两人身上投下浓重阴影。

“该来则来,无处可避。不是吗?”李舒白的声音,终于低低响起,依然是那种清冷得几乎显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静,“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他首先给了我这致命一击。”

“我想,或许这并不是出于鄂王的本心。”黄梓瑕将那张字条从袖中取出,仔细端详着,缓缓说道,“不久前,鄂王还托王爷帮他查陈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设计好对王爷下手,又怎么会在当时便提起此事,打草惊蛇,让我们及早防备呢?”

李舒白点头,默然道:“是,大约我们想法一样,七弟或许是和禹宣一样,中了摄魂术。然而……是谁敢以鄂王为刃,用于伤我?”

黄梓瑕望着他,却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其实两人心中都已有答案,只是不愿,也不能说出口。

琉璃灯缓缓摇动,光焰在摇曳间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灯火暗暗照进,朦胧而恍惚。李舒白转过了话题,说道:“还有,七弟究竟去了哪里?他明明当着我们的面自城阙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

黄梓瑕低声道:“我想其中必有机关——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

“我们当时,真的看见他站在了栏杆上,是吗?”

“是,他真的站在栏杆上。”黄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头上的卷纹草,将里面的玉簪从银簪中拔了出来,在自己的衣上缓缓画出一个凹形。如同凤凰展翅的形状,含元殿前相对延伸而出的两座高阁,栖凤阁和翔鸾阁,与含元殿正形成一个“凹”字。

她将自己的簪尾点在左边最外的一点上,回忆着当时情形,皱眉说道:“栖凤阁和翔鸾阁一样,都在五丈高台之上,台边沿的栏杆,围着整个翔鸾阁。他在离我们较远的,后面那处栏杆之上——这是他自尽时,我察觉到的第一个疑点。”

李舒白点头:“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后跳楼自尽,那么,他应该选择的,理应是靠近栖凤阁那边的栏杆。因为那里正好是栖凤阁遥遥相望的地方,他在跳楼坠落时,我们所有人都会眼看着他自高空摔下,从而更加引起当时在场众人对我的痛恨与惊骇,而不应该选择一跃便消失的后方栏杆。”

“对,除非,他有什么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后面的栏杆上演这一场戏。或者说,在后面的栏杆上,有可以动手脚的地方。”

“没有动过手脚,”李舒白缓缓摇头,说道,“鄂王坠楼,我们立即追过去的时候,栏杆上积的那一层薄雪上,只留下一处痕迹,那是七弟踩在上面的脚印。其余的,没有任何痕迹。”

黄梓瑕默然点头,手中的簪子又在衣上画下第二个点,说:“第二个疑点,便是在翔鸾阁旁边,他身前烧起的那团火。”

李舒白仰头长出了一口气,将靠在车壁上,低声说:“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自己临死前焚烧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断义绝的场景。”

“我不相信,悲愤之下殒身不恤的鄂王殿下,还会想着在那个时候上演一出这样的悲情戏码。除非,这对他的消失,有帮助。”

李舒白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串在火中吐着光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润性子安静,笃信佛教,所以他拿到这东西之后,便立即想到了这位七弟,转手赠送给他,却没想到,如今他连这东西都不肯留下,将之一并焚烧殆尽。

他静静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说:“而且,那东西必须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泼满黑油,在瞬间将一切化为灰烬。”

“而第三个假设,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纵身跃下台阙之时,就是丧命之刻。只是有人为了‘尸解飞升’之语,所以将他的尸体藏了起来。而能做到此事的人,当时应该就在翔鸾阁下,或者说,将当时阁下的人都调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台之下守卫的人。”

王蕴。今晚负责御林军调集与安排的人。

他们的心中,都不约而同想到他。

负责大明宫防卫的左右御林军,今晚正是王蕴。在鄂王李润从翔鸾阁跳下之时,第一个率众到翔鸾阁后寻找鄂王尸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认为高达五丈的台阙是绝对不可能有问题的,因此只在龙尾道和各处进出口设置了兵马。翔鸾阁在停止了歌舞之后,所有侍卫全部调离,使鄂王李润有机会独自进入翔鸾阁,导致惨剧发生。

三个疑点说完,黄梓瑕将玉簪插回自己头上的银簪之中,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再不开口。

李舒白沉吟许久,才说:“所以如今,摆在我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后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该如何应对,他身后的那个人。”

黄梓瑕点了点头,目光在琉璃灯下含着明灿的两点光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而他推开车窗,侧耳倾听着后面的马蹄声,然后又将车窗关上,缓缓的转头看她,说:“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她轻轻地摇头,说,“就算我人走了,心也在你身边,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的目光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可见,澄澈无比。

李舒白亦望着她,望着她眼中清湛的光,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灯光被琉璃重重折射,晕出水波般的光芒,在他们的周身恍惚晃动。只此一刻,外界一切都成虚无,至少他们在一起,这片刻宁静,将所有即将来临的风雨隔绝在外。

夔王府已在面前。

他们下了车,站在府门口等待着后面的宫车到来。

来的人,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徐逢翰。他亲传皇帝口谕——今日夔王辛劳,又恐寒夜受惊,可在家休养旬日,朝中事宜可交由他人代劳,待日后再行安排。

一句话,便剥夺了李舒白的所有职权。

李舒白却十分平静,命景恒陪徐逢翰在花厅叙话,又遣人到书房收拾了各部送过来的文书,将它们封好后存到门房,准备明日一早就发还给各部。徐逢翰拿了封赏,看看门房那一堆公文,暗自咋舌,但也不敢说什么,立即就上车离开了。

黄梓瑕陪着他走过九重门户,回到净庾堂。

堂前松柏青青,薄雪之下透出浅浅绿意,在灯下看来,越见秀挺。

黄梓瑕将他的手轻轻一握,说:“也未必是坏事,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握着她的手,停了许久,才说:“是啊,不过是回到四年前而已。”

黄梓瑕端详着他的神情,微微笑了出来:“我可不信。”

他也笑了出来,一夜的沉重压抑,终于也稍微冲淡了一些:“依然是天罗地网,依然是网中那条鱼。只可惜,这条鱼如今更肥的同时,身上的鳞片也变硬了。”

所以,到底是渔夫网走这条鱼,还是鱼掀翻了这艘船,还未可知。

黄梓瑕如今的身份,依然是王府的小宦官。

不过因为大家都知道杨崇古已经变成了黄姑娘,也不适合再住在宦官们隔壁了,所以已经住到了净庾堂不远的院落中。

回到住处时,已经是五更天了。守夜的侍女长宜看见她,便赶紧帮她打水清洗,又说:“昨日冬至,府中发了钱物,不过黄姑娘你按府例还是末等宦官,所以拿到手的东西比我还少呢。明天得赶紧找景翌公公问问去,很快就要发年货了,到时候别又拿最少的一份!”

黄梓瑕笑着摇了摇头:“再说吧,我孤身一人在府中,拿了年货又有何用。”

何况,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一个年能过。

长宜见她似乎十分疲倦,便也不再说了,只送她入房休息。

黄梓瑕也觉得自己困倦至极,可是躺下却无法合眼,只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色,眼前闪过无数幻象。

鄂王李润缥缈如仙的面容上,眉心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被凌乱地刻在檀木桌沿上的那些字,又被抄录到字条上。

字条被飞散在风中,与零星的飞雪一起弥漫整个大明宫中。

鄂王站在栏杆上,转过身往后一仰,消失在夜空之中。

无从清理的头绪,无法查明的真相,那些消失在大火中的,又究竟是什么——

黄梓瑕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僵直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算该来的总要来,但她却无法坐以待毙,无法任由那些弥漫的谜团,将自己覆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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