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楚天阔身形一晃, 在陶桃面前半跪下来。
木笼里,纤巧的女孩儿伸出手指,很细心地为大师兄将面上泪水一点点拭去。
“不要流泪,大师兄, 但即使流泪, 那也没有关系。”
陶桃一字一顿, 目光坚决地望向楚天阔眼眸深处。
“大师兄,永远不要为了这个魔畜, 忘记你从前的样子。”
她极其用力地握着楚天阔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勇气和支持,借着这一握尽数传递进楚天阔心里。
少女没有犹疑,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
因为倘若被折磨至此的人是她陶桃,被关押在木笼里的人是大师兄,那大师兄也一定会对她这样做。
过去十余年里, 楚天阔言传身教教给师妹的勇敢和豁达, 这一刻被淘淘尽数反哺给师兄。
她微笑着说道:“我知道, 无论最后活下去的是谁,大师兄都会替我们报仇雪恨。”
陶桃轻轻闭上眼睛, 仿佛已经看见荆棘丛生的崎岖前路里,永远高大、永远豁达、永远爽朗的大师兄劈山斩海而来。
吴钩只照霜雪, 何曾点染尘泥。
在师弟师妹心中,哪怕楚天阔此时形销骨立, 大师兄却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
那双纤巧的、柔软的,由他一手带大, 不知在过去曾经牵过多少次的手, 仿佛真的传递给了楚天阔一些力量。
昔日光阴和这一握同时涌进脑海。
楚天阔站起身来, 然后渐渐地回忆起爱和希望应该有的模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肃容道:“师弟,你站起来。”
楚天阔仰面向天,但天上只有魔物庞大扭曲,积雨云般令人厌恶的身影。
于是楚天阔别过头去。
四季不败的山茶峰映入眼帘,层层叠叠的山茶花开到荼蘼,宛如一片丹心碧血。
宋清池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
他把自己的衣冠整理整齐,镇定地走到木笼边缘。
宋清池对着正把指节咬在手中的桃桃,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浅笑。
“桃桃,不要咬。”宋清池含笑道,“大师兄,我在。”
楚天阔深吸一口气:“师弟,你是个男子汉了。我不能……桃桃……”
宋清池微笑道:“我知道。麻烦师兄一会儿哄好桃桃。真是惭愧,其实我前天才答应过,一生一世也不惹她哭。”
青衫少年摆好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神态却堪称安详。
他们三人,确实如同手足一体。
即使已经到了这种时刻,宋清池仍然相信,楚天阔的剑一定很快,快得甚至不必令他感觉疼痛。
……所以此时心房里传来的痛意,就只是对大师兄和桃桃的心痛,以及自己先走一步的歉疚了吧。
长剑入肉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却好似离宋清池十分遥远。
他的神志只恍惚了一瞬,却陡然睁开眼睛,一向温润的目光也变得凌厉——
不,不对,这分明是……
此刻,宋清池身上没有任何剑痕,甚至连持剑之人都不在他的身边。
木笼的摆放角度十分巧妙。
透过宋清池此时的站位,他能看见楚天阔的大半个背影,看清那截将桃桃穿胸而过的剑尖,看清桃桃惊愕又释然的表情,还有她口角断断续续淌下的鲜血。
以及、以及……
楚天阔从右手开始,抖动一直蔓延上肩头、全身,最后跌跪在地的模样。
痛意突如其来地席卷宋清池全身,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甚至令人生出一种置身事外的荒谬。
宋清池失神道:“为什么,不是说好了……”
不是说好了要杀他的吗?
为什么要杀死桃桃?
开玩笑的吧,这简直像是一个噩梦般的玩笑。
楚天阔也宁愿这是个玩笑。
当时,他有一剑即将刺出。
那一剑又快又静,绝不会令人感觉半分痛楚。
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的一刻,灰雾忽然又夺走了楚天阔身体的控制权。
它像是提拉傀儡木偶一样带着楚天阔转身,出剑,闪动着寒芒的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淘淘。
“……”
当少女星眸闭合,身躯软软地倒在地上那一刻,楚天阔忽然惊悟——
“是她,”楚天阔咬牙道,“你一开始……一开始就选择了她……”
在被掳的最初,这灰雾曾经问过楚天阔一个问题。
它说:“我还在犹豫……你和你师妹之间,我要选谁作为食材?”
为什么只能选一个作为食材?
身为又贪婪又有能力的饕客,这魔物干嘛不把他们两个一同吃了?
难道还能因为这灰雾比别的魔物更有良心,还知道不能竭泽而渔吗?
这当然不是,答案其实已经藏在问题之中。
材质相似、口感相近的师兄妹二人,一个被灰雾选中,成为足以一饱口腹之欲的食材。
至于另一个,死亡将变成催化食材的调味料。
之前的每一次,强盗和村姑、犯人和孕妇、老人和孩童……楚天阔一直都在做选择。
只有这一回,事关他手足胼胝般的师弟师妹,答案却早已内定好。
灰雾又爆发出那种阴冷的、毫无欢乐的、仿佛在梅雨季中肆虐的青苔和霉菌一般的大笑。
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我一开始就选择了她,是你选了她。”
“楚天阔,是你自己向我请求,请求我挑选你作为食材,而不要挑选你的师妹。”
——那份被酿造依旧的绝望,此刻终于成熟。
灰雾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它猛地从天灵盖灌入楚天阔的身躯,就像是贪吃鬼钻进佛跳墙的坛子。
那片积雨云般看似庞大、实则轻薄无物的灰雾,尽数没入楚天阔的躯壳之内,把那些充斥在他骨血中的绝望、痛苦和悔恨一扫而空。
宋清池微微地哆嗦着,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灰雾把楚天阔被逼至绝境,慢火细炖了一个月有余。
可宋清池被打入地狱之间,却只有短短的一秒。
他像个被暴雨淋湿的稚鸟,只能喃喃呼唤着曾经最信任的两个名字。
“师兄……桃桃……?”
楚天阔的右手猛地绷紧用力,狠狠地抠进身下的泥土。
宋清池的眼角猛地瞪大,就像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楚天阔——不是说好了要杀我吗!说好了该去死的人是我啊!”
天地之间,终于响起了第一声惊雷。
灰影将这顿烹饪得当的美味一扫而空,任凭原地杯盘狼藉,兀自扬长而去。
震怒似的灰暗云层在天空中翻滚,那场积蕴已久的暴雨,终于自天空中倾盆而下。
楚天阔仰面躺在冰冷的雨水和脏污的泥泞中。
雨流冲来淘淘的血,将他浑身上下的银衣都染成淡淡的绯红。
再然后,宋清池的面孔出现在他视野里。
师弟红着眼睛,哽咽道:“大师兄,你……”
楚天阔的右手猛地攥紧,像是鹰爪机关一样,痛苦地死死钉进泥泞之中!
宋清池闭上眼睛。
他喃喃道:“我不能……不能再……叫你……师兄。”
脚步声越过楚天阔,抱起了地上的桃桃。
少女闭着眼睛,腮旁的粉色仍未褪去,仿佛只是在这残忍的红尘中大梦一场。
有人拔出了桃桃胸前的长剑。
那柄龙纹佩剑,曾经属于宋清池,后来被他交给楚天阔。
——直到现在,宝剑又被弃若敝履地扔在刽子手身边,霜雪似的剑锋被泥水浸没,仿佛一场无言的割席。
天地俱寂的大雨里,楚天阔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恍惚地想道:这不是一具已经蕴养好的食盒吗,所以说,这魔物为何还没来吞吃自己?
随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是一副被吃空的皮囊了。
那一天,楚天阔在半个山茶镇的目送下,走出小镇那条长长的泥路。
他走得踉跄又狼狈,剑鞘被当成拐杖,每过三五步都要跌上一跤。
人们从门缝里、屋檐下、窗沿间、沉默又躲闪地目送着他的远去。
声势浩大的暴雨无休无止,仿佛要洗净过去一个月里遍布小镇的所有罪孽。
而此时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同样伤痕累累的共犯。
……
属于楚天阔的故事,便在此处戛然而止。
那之后楚天阔隐姓埋名,活在这世上的,唯一个灰衣人而已。
灰袍人仍然不肯摘下他的面具。
他看向言落月,小少女半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里盛装着满满的理解和悲哀。
楚天阔像是被这眼神鞭打了一下,猛地激灵着站了起来,浑身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你……”他哑声道,“你没有意识到,我抓你们三个人来,是为了做什么吗?”
言落月点点头:“我意识到了。”
之前他们还不熟悉的时候,灰衣人曾经用“明天就剜你的心”做威胁,逼迫言落月逃跑。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言落月的屋门很容易就砸开,偏偏在言落月逃跑的时候,两个小伙伴也正好逃离生天?
要是一直以来,楚天阔理解的关押都是这个力度,那他们雪域上下,估计都流行外出不锁门。
——实际上,三人之前那场失败的逃离,确实是楚天阔有意为之。
但这并不是钓鱼执法,而是一场测验。
只有三个人都选择不逃跑,都留在最危险的屋舍里寻找自己的伙伴,才通过了楚天阔隐隐设下的那条标准线。
言落月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我听人说过,赌命榜主最喜欢眷顾同时揭榜的一群人。所以说,之前被你赠金送还的那些人,他们是不是没有通过你的测验?”
楚天阔微微摇头:“我也并不都是……这么温柔。”
他拿小女孩儿实在没办法,最好只好亮出踢脚趾、夹门缝、剪掉小辫子这样毫无威慑力的恐吓。
而且言落月从一开始起,就没有很怕他。
这就令事情难以往下进行。
假如言落月从刚一见面起,就像巫满霜一样敌视他、防备他、意图袭击他……楚天阔相信,那样的话,事态的进展一定会顺利很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言落月把双肘架到桌面上,用掌根托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天阔。
“说真的,宋门主家的楚师兄。虽然你老是影射我的智力,但论起勇敢聪明来,我比桃桃小师姐也不差吧?”
“……”
楚天阔低头,用手指撑了一下额头,带着一丝没法子似地说道:
“抱歉了,江汀白家的小师妹……我并不是故意的。”
楚天阔得收回之前那两句对言落月智商的忧虑。
虽说,他当时真的是害怕孩子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事实证明,江汀白的这位小师妹,她确实又聪明,又勇敢,还有一点微微的淘气。
时隔八十年,终于又有情感真挚的三个少年人来到山茶镇。
这三人里,有一个可爱的小少女,勇敢机智不弱淘淘当年。
楚天阔愿把这视作某种宿命将偿的预兆。
言落月大胆猜测:“你想用我们摆出和当年一样的阵势,借此诱使来那片灰雾来吃?”
楚天阔没有立刻回答,从他眼角的肌肉走向来看,似乎在略略沉吟。
他犹豫道:“但现在你已经知道……”
楚天阔本想让三人一无所知地踏进一场“杀局”。
但在洞彻了整个计划后,因此激起的情绪,自然不会那样紧张,也不会那样真实。
言落月的手指在桌面上嗒嗒敲了两下,吸引到楚天阔的注意力。
“你会收回那些人的记忆,应该也一样能回收我的吧?”
“既然如此,大不了你之后把我这段记忆暂时遮住,等事后再还给我——关键是,你至少得先把整个流程跟我说一遍啊。”
楚天阔微微回神。
他刚一低头,就看见小姑娘正仰着脸,非常恳切地看着自己。
言落月道:“排练是非常重要的,真的,不骗你。”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而且我们这边,也是有底牌的。”
“万一咱们两边准备好的招数互相对冲,被那鬼玩意儿给借机逃跑了,欧亨利听完都要揭棺而起,现场给咱俩写篇纪实小说。”
楚天阔:“……”
他没听懂这位小师妹的某些用词。
但言落月想要传达的大致精神,他已经领会了。
稍作沉吟,楚天阔便已经下定决心。
这不是一个三两句就能说完的简短计划,而小姑娘已经饿了好一阵肚子。
听见言落月腹中咕噜噜的微响,楚天阔笑了笑。
他先是给言落月倒了杯清茶,又把点心推过去,让小姑娘就着茶水慢慢吃。
下意识地做完这一系列照顾小孩子的动作后,铁灰色的面具下,楚天阔的双眼微微一弯。
“其实,我虽然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三个人帮我一把,但真正的诱饵并不是你们,而是我自己。”
言落月刚咬了一口绿豆糕,动作就骤然顿住:“诶?”
楚天阔冲她眨眨眼睛,带着一丝神秘之意问道:“——你吃过回锅肉吗?”
就连言落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都被这惊天一问给搞蒙了。
“啊?”
楚天阔倒了杯淡酒,自斟自饮,把这道名菜形容得津津有味:
“我跟你说啊,这菜浓香扑鼻、酱汁淋漓。最要紧的诀窍就在于最后一步——回锅熬炒。厨子要把一直肉片炒出灯盏窝窝儿,火候方足……嗯,回锅肉可好吃了。”
言落月:“……”
言落月麻木地咽下口中的半段绿豆糕。
实不相瞒,在听完这个香辣咸美的形容以后,她的嘴里的绿豆糕,一下子就没味道了呢!
……
“如你们所见,这里就是山茶镇的旧址。”
灰袍人,或者说楚天阔如此说道。
凌霜魂极力地仰起头来。
只见男人铁灰色的面具下,薄唇唇缝冷酷地抿成一条平直的细线,仿佛已经不会再为世上的任何事动容。
……或许言语的力量当真无法打动他。
因为早在八十年前,这男人就已经被一只魔物吃空。
就在刚刚,昏迷中的凌霜魂被灰衣人手法粗暴的推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已经换了一重洞天。
小巫和小言都在身旁,三人躺在一片空地上。
两侧房屋久久未经修葺,坍塌破旧,是个早已被废弃的人类居所。
还不等白鹤想出第二种说服的套路,楚天阔就先告诉他们,这里是山茶镇。
随后,他又给三人讲了个八十年前曾经发生在此地的故事。
他虽然言辞简短,但透露出的讯息却令人心惊。
那一瞬间,凌霜魂在脑海中分析出了十几条重要信息:
楚天阔不是走火入魔,为何世上会有那样的传言?
鸿通宫治下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究竟知不知道?
宋清池还活着吗,难道这八十年来一直不知所踪……?
但比他反应更快的,却是平时闷声不响的小巫。
巫满霜透过白纱,将目光死死地钉在楚天阔脸上。
他甚至没用上疑问的语气,直接一字一顿地确认道:
“你要把同样的戏码安在我们身上,再演一次?”
凌霜魂:“什……”
他甚至都没想到这一点,小巫是怎么立刻就反应过来的?
虽说人心向恶,但小巫在这方面的灵觉,是不是也太敏锐了一些?
不等凌霜魂理清自己的念头,楚天阔就毫无欢乐地牵动嘴角,果断而沙哑地承认了巫满霜的猜测。
“八十年前的楚天阔走火入魔,是假的。但八十年后的楚天阔心魔横生,却是真的。”
灰衣人的眼神像是刀锋一样从三人身上削过,最后落在巫满霜的身上。
“我也很想看看,世人在面对同样困境的时候,都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楚兄,楚剑君、楚剑尊,你不能这样——”
凌霜魂一连呼叫了几声,又疾又快地说道:
“悬崖勒马,时由未晚。我从前不知内情,现在既然知道了,就必然尽我一生之力替你奔走澄清……”
他用力强调道:“你从前没有对那些无辜者动过手,现在回头,仍来得及……”
他长篇大论的劝解刚刚说到一半,就被楚天阔抬手一点,把喉咙封住。
铁面具下,楚天阔微微皱眉:“鸟族,果然都聒噪。”
鉴于在封住声带之前,楚天阔右手似乎做了个微妙的抓握动作。
凌霜魂有理由怀疑,假如自己还是妖型,楚天阔会更为简单粗暴、一把握住自己的喙。
凌霜魂:“……”
巫满霜一直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凌霜魂劝解的声音被强行压制,他才抬起眉眼,发出了一声不屑到骨子里的冷笑。
“懦夫。”
“……你说什么?”
“我在骂你懦夫。”巫满霜一字一顿地清晰道。
“你若把那魔物找出来千刀万剐,那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但你只敢在无辜者身上排演旧事,就和在阴暗角落里把伤口捂臭的野兽没什么两样——我说你不配做我江师兄的对手,你是个懦夫!”
他骂得剥筋削骨,楚天阔浑身一震,像是被这过于尖锐的言辞刺痛。
片刻以后,他反而阴沉地笑了。
“好啊,既然如此,我就选你来代替我过去的位置。”
楚天阔阴恻恻道:“不如我们一起来看,八十年后的你,比起我这懦夫,有没有长进半分?”
眼见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言落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适时又不适时地自言自语,恰好把两人的针锋相对从中打断。
“这个事该怎么说呢?我听到这种电车难题,一般第一反应,就是给出题人一个大比斗……”
楚天阔的肩头微微抖动了一下,仿佛在竭力忍耐。
他警示性地看了言落月一眼:
“……小姑娘,你和淘淘是有几分相似,但这不是你能三番两次放肆的理由。”
锐利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楚天阔终于将目光停留在巫满霜的身上。
“剑开双刃,不但能伤人,也能伤己。”
他把巫满霜拎在手上,然后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柄匕首。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
话音未落,小镇上忽然传来一阵叮咚的琴声。
似男似女的清音曼妙吟唱,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骤然打乱了楚天的所有安排。
他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只见山茶镇上废弃的旧戏台上,忽然点起了灯盏千百。
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影藏在淡粉色的桃花纱帘之后,信手拨弦,若隐若现。
楚天阔的手掌不自觉松开,巫满霜直接跌在地上,闷哼一声,而楚天阔犹自未觉。
他痴痴地望着戏台的方向,竟仿佛一时之间忘记今夕何夕。
甚至不知不觉间,连束缚言落月三人的禁锢都无声松开。
此时此刻,唯一能在楚天阔干涸已久的心田上留下印象的便是……
“小师妹?”
楚天阔开口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飞一段过去的旧故事。
覆水难收,发生的一切也难以挽回。
可他仍然……仍然想期待一个奇迹。
淡粉色的纱帘,一寸寸地卷起。
纱帘后,那女子仿佛对此闻所未闻,仍然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低吟浅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终于,这琵琶半遮的神秘女子,露出半面真容。
言落月三人一边趁机悄悄撤退,一边忍不住回头朝戏台看了一眼。
纱帘卷起,言落月第一眼看见的,是这女子的长相。
纤眉如河畔垂柳,粉靥似前庭花树,最妙的是一双机警又灵动的眼睛。
假如这便是陶桃的模样,那她可真是个容颜俏丽的美人。
楚天阔的反应,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失神地望向女子,喃喃道:“淘淘……”
短短两字,泄露出的情绪已然如同波涛激浪,令楚天阔内里惊骇欲绝。
又过了片刻,楚天阔夜深惊醒般回过神来,厉声道:“你不是淘淘,你是——”
直到此刻,言落月这才看出,这“女子”虽然穿着一身齐楚的裙装,但其实并非女人。
他骨骼挺拔,身材修长,只是借着半坐的姿态,先前又有着纱帘的遮掩,看起来没有那样高大而已。
“女人”慢慢地转过头来。
当他露出另一半未曾妆饰的真容时,连言落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另外半张脸上横七竖八的疤痕交错、还落着大片大片的愈合后凹凸不平的烧伤,嘴唇更是像一团被融化的蜡一样,呈现出相当扭曲的歪斜痕迹。
比起他做女子打扮的灵动,这半张属于他自己的面孔,根本是一张被损毁的脸!
然而,哪怕只是对着这半副如鬼似魅的模样,楚天阔仍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这一次,他震惊得当场倒退了一步,就好像有人重重往他心脏里捅了一剑,然后又恶意地把剑柄拧转了一个回旋。
“师、弟。”
楚天阔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叫出那个旧称。
“是我啊,楚天阔。我带着桃桃,一起来看你了。”
宋清池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女子裙裳,动作竟和当年打算从容赴死前,整顿衣冠时的模样十足相像。
楚天阔哑声道:“你这些年……你的脸……”
宋清池扯起烧融的半边嘴角,自言自语道:
“桃桃喜欢我的脸,我就把自己的脸烧了给她陪葬。桃桃还喜欢我,我就把我的下半生给她陪葬……”
说到这里,宋清池那一直飘忽不定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楚天阔身上。
“——桃桃还喜欢她的大师兄。”
“虽然这师兄乃是杀她的凶手、是个堕落的懦夫……我觉得这喜欢太不值得,可桃桃想要的东西,我总是要给她的。”
仍在努力逃跑的言落月,此时忍不住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凌霜魂理解她的心情:“造化弄人,这谁又能想到呢?”
“不是,你不理解……”言落月喃喃道。
“我是万万没想到啊,这是哪个鬼才直男写出的病娇设定……”
凌霜魂:“???”
三人组仍在专心逃命,然而在他们背后,楚天阔和宋清池却已经动起手来。
楚天阔显然不愿对师弟动手,宋清池却已经不视楚天阔为师兄。
宋清池甚至连对待自己的性命都很轻忽。
他步步紧逼,动起手来,施展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杀招。
楚天阔猛一咬牙,仿佛就要和和盘托出:“师弟,我其实……”
然而,就在那千分之一弹指的空白里,宋清池忽然一掌拍在楚天阔胸膛。
楚天阔倒退三步,只见脚下金光亮起。
原来是宋清池以精血为祭,原地升起了一座早已布好的剑阵!
眼看自己曾经的师兄被卷进剑阵阵心,宋清池干枯地大笑了几声。
他一边大笑一边吐血,然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眸中闪过一丝疯癫般的神情,仿佛是在回味自己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近百年的人生,实在太长。
可留给宋清池的岁月,又何其之短。
那个会笑着扬声,大叫“师兄接剑”的青袍少年,早在八十年前,就了断在这片荼蘼不谢的山茶花丛里……此后一直活着的,谁知道是个什么怪物。
剑阵卷起一场剧烈的风暴,掀起漫天沙尘,遮住了楚天阔的身影。
那平地掀起的狂风,甚至把言落月三人都卷得双脚离地。
他们像暴风天的气球似地,在空中疯狂摇摆了几个来回,这才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哎呦……”言落月浅浅地吸了口冷气。
风暴渐渐平,露出剑阵中央楚天阔的身影。
男人浑身是血,他摇摇欲坠地往前跨了一步。
然后,仿佛命运的重演,楚天阔再也支撑不住,玉山崩倾般倒地。
他栽倒在这片将他从头到脚击成无数碎片的土地上。
“师弟……”他哽声道,“师弟……”
“——你的师兄现在很痛苦,因为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他想引我现身的饵料。”
当前的局势一片混乱。
但在混乱之中,竟然还有一道混乱的源头,敢在此时现身。
言落月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只见半空里,慢慢地浮现聚拢出一道模糊扭曲的灰雾,形状阴晦纠缠,像是一大团拧紧的蛆。
亲眼见了同门相戮的世间惨状,这罪魁祸首,竟然还敢现身。
……也是,如今在场五人里,伤的伤、疯的疯,弱的弱、病的病。
可以说,除了原本没受伤的楚天阔外,就没有一个能打的。
眼看楚天阔因为留手,被宋清池自废武功,那灰雾为什么不敢现身?
魔物的声音非雌非雄,似男似女,自带一种尖锐物体划过玻璃时的刺耳回声。
它耐心地讲解道:“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师兄想找齐同样难得的三人,布置下类似的圈套,激发出相近的感情,然后在当年的山茶镇旧址里,引我现身。”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伎俩,只是每次都无功而返。他就只好抹去那些人的记忆,给他们揣上金银财宝,再放人回去。”
“——哈哈哈哈,你觉得这多此一举的行为好不好笑?在被我吃空以后,你的师兄心里,竟然还住着当年那个少年英雄。”
宋清池仍然断断续续地吐着血。
他烧毁的半边面孔虬结地抽紧,仿佛已经在极度的震悚之下喑声失语。
灰雾从头到尾抖动了一下,放在人类身上,这大概相当于一次摇头。
“宋清池。”它有点尖利地嘲笑道,“你好像每一次,反应都要比事态慢上半分?”
以言语为刀,一刀扎的宋清池心尖淌血。
灰雾终于肯纡尊降贵地回转,漂浮到楚天阔上空。
它兴奋又恶质地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找来的那些人,都引不出我吗?”
“实不相瞒,比起你的绝望来,那些碌碌凡才,让我连吃上一口的兴趣都没有。不过,你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楚天阔,我也没想到,像你这样美味的食盒,不但会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而且竟然还能被享用两次。”
一边说着,灰雾一边朝着宋清池的方向抖动了一下。
“是了,多亏一共有两个同门,尽管一个被你杀了,但还有同样视若珍宝的另一个啊。”
灰雾宣告的内容太过冷酷。
语言流淌进楚天阔的耳朵,不亚于给那副破烂沉重的身体里注射了一记回光返照的鸩毒。
原本动弹不得的楚天阔,竟然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力道,又撑起了半面身体。
他银牙咬碎,极度恐惧又悲恨地说道:“魔畜,这回不能让你……”
灰雾大笑起来。
它假惺惺地问道:“还记得上次的烹饪方式吗?让我们回锅起火,重新加热一回。”
“……唔,首先把油温调到适量,就用你找来的这三个小孩子。”
如果一团雾也能有表情,那灰雾此时一定在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
它说:“你的计划很好,让他们三个自相残杀,我就打算这样办——楚天阔,你睁眼看好了。这三个孩子,确确实实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被端上我的餐盘。”
下一秒钟,灰雾猛地朝三人冲刺而来。
有某个瞬间,灰雾的影子仿佛要笼罩上巫满霜瘦削的身影。
楚天阔在地上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能拔剑跳起——!
然而在那之后,被灰雾一下子控制了手脚的人,却是……言落月?
“就是你了,小姑娘,去从他们两人中,挑一个杀死。”
言落月:“诶?”
楚天阔先是一愣,旋即暴怒:“你把她当成淘淘……?”
因为上一次,陶桃被加工成了最后一步的佐料。
所以这一次,它就想挑出三人中相近的小少女来品尝味道?
灰雾诡谲地一笑,没有回答楚天阔的这个问题。
显然,它觉得这个思考方向利于烘烤。
但在言落月耳畔,她却听到这魔物只传给自己的密语:
“你身上有股气息,好奇怪、好奇怪……”
言落月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天天洗澡。”
龟族天生近水。
小龟龟只要闲着没事,就会在水里玩一两个时辰。如果闻到其他味道,那是鼻子有问题。
魔物诡笑道:“你好像有点紧张。”
“嗯。”言落月转动着全身为二能动的眼珠。
她见楚天阔握剑的手背已经暴出青筋,当即拟声道:“啪!啪!啪!”
奄奄一息的楚天阔,他又啪叽一声,无力地拍倒在地上。
“……你现在特别的紧张,这让你精神失常了?”
灰雾有点狐疑地问道。
言落月叹息道:“主要是,我刚刚才夸下海口,说遇到这种用人性困境质问我的鬼东西,都得挨嘴巴子抽。”
言落月坦诚道:“……现在实在抽不着你,只好模拟一下虚拟比斗。”
“……”
“你还真是有精神。”灰雾冷笑道,“不过,你的情绪里并没有多少恐惧……哦,我吃到了,我也知道了,你有点高兴被选中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
言落月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这灰雾能够探查到不同感情,却无法辨认这种感情由何而生。
比如它现在桀桀怪笑,显然是在嘲笑言落月的“自私自利”。
因为很明显,三人中被挑选出来,要去杀人的那个,性命一定能够保住。
但灰雾显然想不到,让言落月高兴她能被选中的,却是另一个缘由。
毕竟言落月的作用,只是一道点缀餐盘的萝卜花。
灰雾并不在乎她会有多么撕裂痛苦,或者心怀侥幸,没那么痛苦。
只要三人屠杀的场面,可以刺激到楚天阔,这就够了。
所以这灰雾去繁就简,省略了绝大多数步骤。
它只操纵着言落月,一步步朝凌霜魂和巫满霜走去。
在中途,它甚至津津有味地提醒两个男生:
“你们可以后退、也可以跑。不过我的规则,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了……三个人里,总要死上一个。”
“所以,如果你们逃跑,那我就让这小姑娘自刎。”
这番话的效果立竿见影,两个男孩果然都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见到这一幕后,灰雾更是笑得张狂无比。
“真不错,偏偏是没心的杀了有心的。即使知道你的高兴和卑劣,他们却仍愿意为了你而死。”
魔物幽幽感慨道:“倘若没有楚天阔,你们三人实在是很合适的一顿正餐。”
“你说完了吗?”言落月冷冷地打断魔物的感言,“我选满霜。你快点,别啰嗦了,操纵我站过去。”
“……”
可能从会吃饭那天起,灰雾就没有遇见过这么利落的场面。
它阴恻恻地说道:“你好像,有点迫不及待啊。”
“是的。”言落月又流畅又丝滑地说道,“因为我自私、想活、并且没有心。”
灰雾:“……”
这小姑娘承认得实在太快,并且还抢了它的台词,实在让人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带着一丝从未体会过的无语心情,灰雾操纵着言落月,让她一步步接近巫满霜。
不远处,楚天阔的目光,几乎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两人身上。
一步,两步,三步。
言落月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一般慢慢地接近巫满霜。
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尽在咫尺时,言落月又忽然并非自愿地刹住了步子。
“……又怎么了?”
言落月不耐烦地说道:“你每次吃东西前都絮叨一堆吗?长此以往下来,你是不是有胃炎啊?”
灰雾没有理会言落月的小小挑衅。
它自言自语道:“你已经尽在我的掌控,连一动都不能动。”
“对啊,我现在只能动嘴,所以正在口头疯狂扇你的虚拟比斗,你心里没数吗?”
灰雾又道:“你不害怕……你是被选中存活的幸运儿,所以你甚至有点高兴。”
听它碎碎解析着自己的心理,言落月冷冷地挑了下眉毛。
“——但你高兴到对这男孩露出灿烂的微笑,是不是就有点太没人性了?”
灰雾有些迟疑,像是正在挑剔:“像你这种有病的食材,我之前还从来没吃过……”
言落月:“……”
干他大爷!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她真的忍了很久了!
怒极反笑,言落月认认真真解释道:“实际上,这是一种宾至如归的临终关怀服务,比如现在,我在捅死他之前,甚至还会给他特别待遇——”
“来,”言落月清晰无比地说道,“满霜贴贴!”
“……”
刹那之间,此前一直按捺着站在原地,几次意欲把手放到脑后纱结上的巫满霜,终于动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主动迎接了自己那个“临终关怀”的拥抱。
他先是自发握上了言落月垂在身边,握在手中的匕首侧刃。
刹那之间,冷刃割破肌肤,鲜血当即涌出。
言落月倒吸了一口呲溜呲溜的冷气。
然后下一秒钟,小少年精致微凉的面容,毫不犹豫地贴上小少女白皙温软的侧脸。
与此同时,巫满霜抬起手来。
他食指微弹,落在言落月唇上的,是一颗细小又温热、带着淡淡铁锈味儿的涓滴。
伴随这个温暖人心的临终拥抱,灰雾在半空中抽搐似地抖动起来。
它像是普通死猪被一整盆开水临头烫过一样,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言落月分出一只眼睛,看着自己头顶正在缓缓后退的血条,再次虚拟示意道:“咕咚咕咚咕咚!”
“不可能让你喝一大口的。”巫满霜紧抿着唇。
他侧脸还出于跟言落月的贴贴状态。
于是言落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小蛇的声音极不高兴的样子。
“一小滴就足够了。”
——就在刚才,在听到“贴贴”的暗示以后,巫满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很快,言落月就在他流血时拼命抽气。
那其实不是在倒吸冷气,而是一个关于喝下什么东西的暗示。
再结合之前的“贴贴”预告……
那么很显然,言落月想要饮下的,当然是巫满霜的血。
还记得吗,巫满霜自带的传承记忆,让他对魔物的特性种类都有所了解。
恰好,他对于这种宛如雾气、没有实体、以情绪为食的魔物,也知道那么一点点。
——就比如说,这种魔物虽然无法被剑罡、法诀、符咒和佛门金光伤害,但它并不是全无弱点。
当它控制某人举止时,自己必然有一部分,要停滞在受控对象的躯体中。
只要伤害那个被控制者,这魔物也会受到伤害。
再比如说,当它完全没入某人体内,比如在进食时,正是这魔物最脆弱的时机。
正因为知晓这些情报,巫满霜朝言落月唇上滴血的动作,才会那样毫不犹豫。
他知道,此时此刻,果断地令她沾上鸩毒,反而是在救她。
……
在两人头顶上,那片灰雾触电般抽搐了好一会儿,终于浑身打着哆嗦退开。
察觉到灰雾当前的状态,巫满霜当机立断地偏开头,想要分开这个拥抱,抽身观察言落月的状态。
然而此刻,言落月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果断地搂住了巫满霜的背心。
“……落月?”
白纱之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一瞬间睁大。
等等,落月能控制四肢,不就说明那灰雾的操纵已经抽离了吗?
这么危险的事情,她怎么还……
“没事,还能再抱一小会儿的。”
言落月一边笑着,一边像猫儿似地蹭了蹭巫满霜的侧脸。
哎呀,该怎么说呢,这个凉滑q弹的触感……小蛇的皮肤真的太好了!
她记得巫满霜还是条小青蛇时,蛇鳞触感就清凉如玉。
没想到现在化成人形,感觉也像是在贴着一块有弹性的软玉一般。
巫满霜手忙脚乱:“我还在流血呢……那魔畜不是已经撤走了吗?落月,别抱了!你刚咽下去一滴我的血!”
“真的没事。”言落月心情很好地笑道,“因为就在刚刚,我才过完一个新的生日……”
如果连千万血条的后盾,都不够支撑她给小蛇一个拥抱,那她还算什么无敌小龟龟!
十指在巫满霜后心处交叉成结,言落月保持着当前的姿势,像是小乌龟在自家草窝里打滚一样,轻轻地在巫满霜肩窝里拱了一拱。
她柔声道:“受惊过度,需要抱抱安慰。”
听到这话,巫满霜先是一僵,随后紧绷的肩头也缓缓松弛了下来。
他把慢慢止住流血、但仍然沾着血渍的手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学着言落月的样子,有点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心。
“别害怕。”巫满霜坚定地说道,“我一直都在……只要一个眼神、一道声音,无论有什么想法,我都会配合你去做。”
肩膀上,巫满霜只听言落月闷闷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不是在说我。”言落月感慨万千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一条刚刚受惊过度的小美蛇,一定要给个抱抱作为安慰……”
这个计划,她从始至终没和满霜和小凌商量过。
他们两个之前又惊又怕,还要强作镇定,真是难为死人了。
巫满霜:“!!!”
她怎么看出来的!
巫满霜一下子从言落月的怀抱中跳了出来。
他猛地扭头,生硬地转移话题,并且趁人没注意踮了踮脚。
仿佛能借这虚假的一寸身高,表现出自己顶天立地、没有受惊、永远可靠的坚强情怀。
“那片魔雾,我去抓它……”
“不用了吧。”言落月喃喃道,“你看,它都自投罗网了。”
只不过在言落月身上受了些创伤,甚至还没伤及根本,灰雾却已经逃窜而出。
它一旦撤离被操纵者的躯体,就没有东西能伤害到它。
灰雾在半空中盘旋两圈,犹自惊疑未定。
它刚刚冷不丁之下,挨了言落月和巫满霜合力抽出的一大比斗。
受伤的阴影还没消散,灰雾不敢再找三人组的麻烦,只能愤愤地从空中捞一点外溢的情绪作为补偿。
而在众多外溢的情绪里,当然只有楚天阔的情绪最浓,也最为美味。
只不过,它已经不打算使用这个食盒,只是随便吃点试用餐。
——毕竟,它全数放开进食的时候,一定得完全没入食盒体内。
倘若这时,有个人过来给楚天阔一剑,那事情就麻烦了。
在奄奄一息的楚天阔头顶盘亘片刻,吃了好些负面情绪压惊,灰雾总算放松心神。
但正在它松弛警惕的下一秒钟,楚天阔整个人却仿佛一道旋涡,要将它生生拉扯进食盒的束缚之中!
楚天阔翻身跃起,神采奕奕,刚刚被剑阵加深的奄奄一息,竟然只是一种假象。
与此同时,不远处瘫倒一旁的宋清池,也一边咳着血一边站起来。
他咳出的血,倒是真的。
只是下一秒钟,宋清池一把拽下脸上半张“烧毁”的易容,露出分毫无损的本相。
那动作……
啧啧啧,他这一撕,简直比小姑娘扯下晚间面膜还要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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