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80
此时位于礼部衙署后部的一处院落中, 卫傅就在此地。
当他看到顾硕时,露出明悟的神色。
确实,除了堂堂的礼部左侍郎, 谁又能在礼部如此一手遮天?
礼部尚书一般都领着内阁大学士的衔儿, 内阁事务繁忙,尚书常不在部内, 所以部内的事多是左右侍郎协领, 也就只有他们这般身份地位, 才能指挥这么多部里官员帮他们办事。
“我倒没想到竟是顾大人, 大人身为左侍郎,堂堂三品高官,竟来刁难我这无名小卒?”
顾硕微微一笑, 来到卫傅对面坐下。
“厚德,你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无名小卒能甫一进京,就弄得整个各处人仰马翻?”
厚德?
卫傅颇有些不是滋味地无声喃喃了下自己的表字。当年他身为太子之尊, 会叫他表字的只有他的那些老师们。
六部五寺这些堂官,哪个未曾给他讲过经?
多少有一份师生之情在,未曾想对付自己的, 恰恰也是他们。
“不知顾大人又是让人拖延, 又是让人做戏, 又将我引到此处来,所谓何事?”卫傅深吸一口气,撇除无谓的感情, 又以顾大人为称呼。
显然顾硕并不打算让他如愿。
“厚德你又何必如此?你如此聪慧, 又怎会不明白为何在此处?老师请你来这里, 也不过是想避开外人劝一劝你。”
顾硕一边给他倒茶, 一边苦口婆心道:“你正年轻,侥幸逃过一劫,又远离了是非之地,何不就在太平之地过你的安稳日子,何必又来趟这一滩浑水?”
“顾大人之前为何没对我说这句话,偏偏在此时?”偏偏就在他前来具呈上告考卷被人篡改这时候?
顾硕的脸色暗了暗。
他能说他根本没想到卫傅会如此胆大妄为?
彭老鬼将此事推给他,暗中又有数位大人跟他打了招呼,他权衡利弊之后,索性一并办了,并且一办就是下了重手,寄望能吓住对方,赶紧了事。
未曾想这位废太子根本不顾忌,依旧选择将事情闹大。
所幸因之前邢主事上报那事,礼部有多位官员,已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收到消息后,一番匆忙安排,倒也暂时把卫傅这边给按住了。
可按得住一时,按不住一世,现在他的任务就是打消卫傅想要闹大的念头,甚至不惜打了感情牌。
显然这位废太子,现在有点不进油盐的意味。
“厚德,你就算不顾念你我师生之情,总该顾念你外祖,你该不会想让黎家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吧?”
这是图穷匕见了?
不,怎么可能是图穷匕见,不过是又套了层皮罢了。
“我记得当年顾先生曾与我讲经,说过‘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1’,怎生顾大人现在反倒忘了?”(1《四书大学》)
顾硕微微变色。
可他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在变色的瞬间,就转为了笑。
“厚德不愧是我教过最聪慧的学生,在经义上理解得比老师更为通透,老师竟有些辩不过你。罢了,老师也不做这个恶人了,你且等等,自有人来与你分辨。”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卫傅预想到的,他的外祖父镇国公。
一开始并不是镇国公亲自来了,而是卫傅的舅舅黎辰。
可惜黎辰的到来,没引起卫傅的不满,反倒引起了顾硕的不满。
顾硕很是发了通脾气,大意是说帮镇国公办了事,如今竟派了个分量不够的人前来,他的意思是显然黎辰的到来,不足以劝服卫傅。
于是黎辰只能掉头,又请了父亲镇国公亲自到来。
由于卫傅目前所待之地,就在顾硕办公堂房的后舍中,所以亲耳听到了这些话。
他知道这一幕其实就是顾硕故意做戏给他看的,但不得不说这些确实影响到了他,以至于等镇国公到来时,卫傅的目光尤为复杂。
祖孙二人相对,是长久的沉默。
“你为何就是不听劝,非要来折腾一遭,这与你有何益处?”
卫傅有预想,外祖到来定要斥责自己一番,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后,他心中尤为疼痛。
他已经不想再跟外祖解释,自己为何要来京城,又为何要折腾这一遭了,黎家的立场早已随着他被废,而产生了分歧。
就如同外祖之言,你母后很好,黎家很好,你该离开。显然两者已然再当下局势中成为了对立,那就撇除情分谈现实吧。
“是外祖让请顾大人帮忙,落掉了我的考卷?”
镇国公没有去看卫傅,冷硬地点了点头。
“是,你应该离开京城。”
卫傅笑了笑。
“那外祖父可知,顾大人是如何帮你落掉我的考卷的?”为了能让镇国公听明白,他格外又加了一句,“以何种方式?”
显然这话让镇国公愣住了。
卫傅慢条斯理把顾硕所用的方式说了一遍,之后不用卫傅解释其中的道理,镇国公当场变了脸色。
“顾硕,你好胆?!”镇国公暴喝道。
他是上过沙场的人,用文人的话来说,就是个武夫。本就有武艺底子在,这一声暴喝,如穿云裂石,若是胆子小点的人,能把其当场吓尿。
可顾硕既然把人叫了来,就不会怕了他。
“你声音小些,这是在礼部,你是生怕旁人不知你镇国公来了礼部?”顾硕冷道。
……
一旁的卫傅,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
自打他被废后,他开了太多太多的眼界,若不是亲生经历,他是万万不会相信,就在这六部之首的礼部,坐堂官的衙署中,竟能发生这种拘其人,害人之人当着被害人的面发生争吵的事。
那边还在继续着——
“我让你把他落掉,不是让你要了他的命!”
“我也没有要他的命,我不过是让他离开得更顺利些罢了。”
只可惜想法挺好,忽略了卫傅的胆大妄为。
以顾硕对卫傅的了解,他不会如此胆大,能顶着对正武帝不敬,还要贸然上告。可他忽略了卫傅的坚持,更忽略了卫傅身边有个人对他耳濡目染的影响。
卫傅从小被立为太子,教他的大儒学士数不胜数,看似他一身傲气,又年轻气盛,其实他一直存在于礼教法度的条条框框中,又为人重感情。
所以他明明不喜被黎皇后安排,依旧因其身份因顾念母后不易,将一切不甘不愿压抑在内心。
所以他明明知道父皇对自己不喜,依旧对其毕恭毕敬。
偏偏他身边出现了个胆大妄为的宫女,还是个小宫女时,就敢对生为太子的他不敬。
卫傅如此聪明,能不知道这小宫女在步步为营地试探着拿捏自己吗?
他知道,他只是纵容罢了。
福儿所做的每一件胆大妄为的事,其实对他都是一种耳濡目染,都是他对随心所欲的一种心态投射。
既然我不能,那么你能也无妨。
反正他暂时还能护住她,也没出什么事。
后来遭遇大变,他沉浸在无尽的颓丧懊恼愤恨之中,她却没心没肺地在吃在喝在想法子让自己过得更好点。
从被囚于行宫,直至回京又被囚于东宫,再到一路被流放至建京。
看似卫傅沉默,其实他一直在吸收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卫傅早已不是当初的卫傅,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罢了。
……
顾硕和镇国公并没有吵出个究竟,一个已经摆明不要脸面,一个确实是他授予,只是对方办事时下手过重罢了。
至今镇国公还是这么认为的。
看到这一切,卫傅有一种深刻的明悟。
为何之前多年来,父皇一直能打压得黎家翻不了身?
不是皇权的威慑,不是黎家顾虑着皇后太子,不过是他这个外祖黎家的掌舵人,并不是个聪明人罢了。
果然最终争吵的结果,还是镇国公过来跟卫傅打感情牌。
只是镇国公第一次做这种事,多少显得生涩。
卫傅按下心中的酸涩感,调开目光,投向顾硕。
“顾大人又何必使着镇国公出头,你背后的那些人不出来露露脸吗?”
顿了顿,他又道:“顾大人是皇叔的人吧?我说的不是现在,是皇叔夺位之前。”
其实这一切并不难猜。
于他来京,只有那些真正被触犯到利益的人,才会迫切地希望他离开。诚如黎家,诚如顾硕这些人。
宣王当初夺位,能那么顺利地拿下承德,并拿下京城,这里面必然有被他策动的人,尤其是京城这里,恐怕早就被他埋了不知道多少钉子。
宣王登基后,他手下这些博得从龙之功的人,最忌惮什么人?
自然是最忌惮生为前太子的他,因为他出现代表着变数。
若是一旦出现他复辟之事,这些人的下场必定不好,遗臭万年都是轻的,所以当这些人得知他来到京城,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迫不及待地想驱除他。
可为何是顾硕这些人动手,而身为事主的正武帝却一直隐而不露?
卫傅猜,应该与他母后有关系。
当初他被废却能不死被流放,是因为他母后。如今是这种诡异的局面,应该还是因为他母后。
“你们做的这些事,皇叔可知道?”
顾硕骤然变色。
卫傅却笑了,从他被废之始,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弄清楚当下的局势。
而镇国公也不傻,当即洞悉了其中真意。
自打他女儿又被立为皇后后,初时朝堂上无人敢致一词,可渐渐的,朝堂上依旧没有针对皇后的任何言语,但请新帝广纳后宫的声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多是以子嗣及江山社稷为由。
可镇国公就是这么当上外戚的,他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
说白了就是换了新帝,功臣们要瓜分利益,朝堂在之前就被瓜分了一遍,现在这些人把主意动在了后宫上头。
想想,一个官能当多久,又不能像爵位一样世袭传承,指不定什么时候摊上事,但若是家中有女儿在后宫,女儿又诞下皇嗣,加官进爵不说,还等于拿了一道免死金牌。
所以为何不干?
可新帝对扩充后宫之事,初时置之不理,后来直接拒了,于是皇后就成了众矢之的。
只是皇后在宫中,阴谋算计用不到他身上,于是动到镇国公府头上了。
也是黎家太急了,他们心急于出现卫傅这个变数时,所以想迫不及待解决掉他。殊不知其实还有人比他们更急,正好镇国公主动送上门,何不利用一二,一石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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