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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两百八十六章 是卿


烧艾的味道充斥了殿中,令入殿的众宰执们都是齐齐眉头一皱。

  章越是经历过这样场面,仁宗皇帝逝世之时,他与七位宰执见到的也是同样一幕。

  经过这一切的老人都知道,仁宗传出过好几次病重的消息,每一次病重宫内宫外就出一次事情。

  一次仁宗在宫中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搞得张茂则几乎自尽,皇后也是左右不是人,参与密议立储的富弼等大臣们也是人人自危。

  还有一次甚至还有乱兵图谋自立,竟然杀入宫中,幸亏曹皇后危机时稳住大局。

  最后一次就是章越直宿时,他亲眼看得冯京如何焦急催促仁宗。

  仁宗弥留之际都只剩最后一口气,曹皇后在一旁泣不成声,冯京一副不顾人死活的样子,一定要官家‘立下文字’传承大位。

  从感情上说来,章越希望仁宗好好度过人生最后一程,可是大义而来不允许他这么办。

  一旦皇位更替上失当……朝廷百官衣食饭碗都要……不对,是天下百姓就要陷入动荡不安中了。

  想想当初仁宗立储时殿内韩琦,欧阳修等七位宰执都已不在人世了,甚至连神宗即位时的宰执也不在人世了。

  不久前连富弼也病逝了。

  章越历练仁宗,英宗,当今三朝,已经历两次继统之事,居然成了宰执中的唯二见证者。

  章越仔细观察殿内,见张茂则,石得一等大貂珰面有忧色,却没有那等六神无主的样子,宫人虽小心翼翼也还算平静,心知官家虽仍是病重,但还算是稳住了。

  “官家无恙?”

  王珪率众宰执拜倒在官家榻前问安。

  床榻上的官家缓缓醒转道:“朕稍安!”

  众宰执们闻言稍放下心来。

  只要官家活着就好!咱们用完就扔。

  王珪察言观色,看到张茂则向他递了一个眼色,立即会意。他见章越欲从袖中取疏,轻轻动手伸手一按,示意他不要取出。章越不由看了王珪一眼,好家伙,这时候还在蛇鼠两端。

  章越将疏纳入袖子,看你如何主张?

  但听官家这时徐徐道:“朕昨夜思慈圣光献皇后(曹太后)之事,多追慕感思。”

  帘后高太后一听默然,官家与曹太后这名义上的祖孙关系,比她这个亲母子还好呢。

  官家先说了数句曹太后的恩典,高太后听了可是连连冷笑,还有一个想冷笑的则是章越。

  英宗即位时,虽说七位宰执都不在人世了,自己可是全程在当场呢。

  当韩琦七位宰执抵达时,曹皇后当时一句‘官家无子’,所有人都懵了。

  当时韩琦应对得当,说官家早认了赵曙为皇子。

  曹皇后又道宗室若闹怎么办。

  现在章越想起来当时经过,曹皇后有些用皇储未定之意,用此与韩琦为首的文臣集团讲斤两的意思。

  曹皇后哪不知赵曙已是皇子,分明是明知故问嘛。

  后来的英宗更是有样学样,用不当皇帝来向韩琦等人漫天要价。政治中这样事,章越可是见得多了,帘后的高太后何尝不想学一学。

  章越继续听官家胡诌,这不是他病急了发昏,而是隐晦地说给帘后的高太后听。

  好好学一学曹太后。

  但又是曹太后在过世前,就是将臣僚在立储时的异议之疏保留直到过世时才给神宗观看。

  充分展示了政治斗争中人性不可测的一面。

  才说了几句,官家便有些气弱,一旁石得一劝官家歇息。

  官家又道:“朕还有几件事交代,韩忠彦升任礼部尚书!”

  “召文彦博入京!朕有事托付他!”

  闻言众臣皆拜下道:“陛下。”

  官家对着殿顶徐徐道:“韦皐在成都,乃能以知暌南诏之好,使离彼亲我,卒收功西境,东得城盐之利。”

  “诏王厚,回鹘,阿里骨都可照此收服,如此党项之亡无日。”

  ……

  “契丹虽狼子野心,但贪恋本朝之利,可恢复贡币,与之议和。”

  “高丽宜可交好,既可通商贸,亦可肘制契丹。”

  ……

  “党项自祖宗以来,为西方巨患,历八十年。朝廷倾天下之力,竭四方财用,以供馈饷。凉州,平夏城之役之后,党项国势已竭,军无力一战。然不乘此机隙,朝廷内外并力一意,多方为谋经略,除此祸孽,则祖宗大耻,无日可雪;四方生灵赋役,无日可雪;一时主边将帅得罪天下后世,无时可除……”

  “朕毕生用力于此,然不能生讨此贼,实是平生之恨!”

  众臣听着官家如此言语,托付身后之事,不少大臣都是潸然泪下。

  一旁石得一,宋用臣等都是泣不成声。

  章越目睹此时此景,垂泪道:“臣无能!”

  这时候章越难辞其咎。

  眼见章越告罪,众大臣纷纷向天子告罪。

  “卿何过之有。”

  官家徐徐望了一眼群臣道:“天下事便到此为止了。”

  官家言语间似有无限惆怅。

  章越也不知天子是否真到了刻不容缓的一步,但此刻他已是下了决心。

  一旁王珪看章越作色低声道:“陛下如此,我等不宜再言。”

  章越看向王珪,这时张茂则,石得一,宋用臣满是疑惑看向两位宰相。

  章越眉头一皱,急道:“我等身为大臣与国同休,岂有因陛下家事不顾其他。”

  王珪闻言一脸懵逼,章越这话牛头不对马嘴,自己明明劝的不是这个啊。

  眼见官家看了过来。

  章越:“陛下,臣冒死直言!”

  “今夏陛下令皇子侍宴,群臣皆尝见矣,昨日又得陛下言语,建储当以何人为师保言语。”

  “圣意深远,臣思量了一夜,想起元丰二年时,陛下亲顾茅庐咨臣三事,首事便有托国建储之隐意。臣明春过后便辞去相位,念及陛下托付追至昨日言语想到,建储乃宗社大计,先立储君,再择师保辅之,以系天下。”

  “臣自小臣为陛下亲擢至宰相,蒙陛下知遇之恩,不敢负陛下所托。”

  “皇子肃然持重,可承继宗祧。乞陛下降下指挥,早建东宫,以安天下臣民!”

  王珪闻言露出‘一切都晚了’的神色。

  病榻的官家神色复杂,石得一,宋用臣不知所措。

  帘后的高太后惊愕半响。

  在众目睽睽之下,章越取出了袖中的奏疏道:“陛下,此乃臣等联名所奏!”

  石得一仓皇接过,正当犹豫时,却见病榻上的官家居然坐起了身子。

  ???

  无数小问号。

  这……这……这……

  官家怎么这一下子就精神了。

  众人如是想到。

  帘后高太后拭泪冷笑道:“真好一帖良药。”

  石得一赶紧章越的奏疏奉上,官家熟视良久,见上面依次是三省一院宰执的画押,一个没少。

  官家闻言放下奏疏,默然地看向在场七位宰执。

  章越看了王珪一眼。

  王珪无奈起身,双手拱前道:“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臣王珪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说完王珪长长下拜,旋即脸上露出释然。

  章越亦如王珪行礼道:“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臣章越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言毕章越跟着王珪下拜。

  “中书侍郎臣章直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章直如是做完,并看了叔叔章越一眼。

  “尚书左丞臣蔡确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蔡确说完声音坚定有力。

  “尚书右丞臣王安礼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枢密使臣吕公着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枢密副使臣苏颂伏望陛下降下指挥!”

  七位宰执们依次言道。

  官家默然无言,面前虽是七位宰执,但他们身后却站着是三万名士大夫。

  从京畿身处高堂至穷乡僻壤牧一方之民,从一品至九品,从世家至寒门。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岂是戏言。

  官家看着七人,最后目光落到了章越的身上。

  “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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