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扎针
这些银针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倒给她平添了几许生气。
相老夫人无比心疼,可又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眼瞅着心爱的孙女变成刺猬。
扎完了针,陆御背手来到相老夫人面前。
“二姑娘怎么样?可有转机?”
“暂时还没有。”
“噢。”
“老夫人,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尽管讲。”
“我来的时候没有吃饭,我看你们饭桌上还剩有不少……”
好吧,原来是饿了。
反正这一屋子人谁也没胃口,他吃就让他吃吧。
陆御撩了袍子坐到锦凳上,相府这日子过的可以啊,铺张,奢华,一顿饭屠宰了这么些鸡鸭,这得多少银子啊。
不能浪费。
他吃了块板鸭,又喝了碗鱼丸汤,几口下去,碗中米饭就见了底。
“慢点吃,别噎着。”相老夫人说出这话,心中甚觉凄凉。
往日相遂宁吃饭,也曾这样狼吞虎咽。相老夫人也是这样交待她的。
如今,物是人非了。
“陆公子,二姑娘的病,还有的治,对吧。”
“只要能醒过来,就有的治。”
“如果一直不醒呢?”
“不会的。”
“陆公子这么有把握?”
“没把握,我猜的。”
额。
相老夫人皱眉。
这孩子,说话怎么就没点数呢。
怎么着也是跟长辈说话,怎么没点谱啊。
“老夫人放心,二姑娘她命硬,我赌一吊钱,她不会有事。”
额。
相遂宁命硬吗?
犹记得她刚出生那会儿,瘦的很,接生婆把她抱在手里,跟抱了个小南瓜似的,加上唐氏的奶水又不好,给她找奶妈子她又不亲近,总是哭,缠着唐氏偏让她喂。相老夫人一度以为,相遂宁说不准哪天就夭折了,反正那一天不会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吧。
可过了好些个十五了,她还炯炯有神地活着,只是瘦一点罢了。
要说她瘦弱吧,她又扛活。
五年前一场大雪,相遂宁还是一个孩子,跑到集市上去玩耍,跟着去的丫鬟与她走失了,那雪纷纷扬扬的直往人脖子里灌,等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里,天都黑了。
那天夜里她就发起了高烧,也是额头滚烫,明珠端着热水伺候了她一夜,第二天大夫还没来,她竟然大好了,还嚷嚷着要吃油糕。
那夜的高热是什么样,相老夫人并不知道,那一夜相遂宁怎么熬过去的,相老夫人也不在身旁。
可大雪纷飞气温骤降,青城冻死了好几个乞丐的夜晚,她都熬过来了,如今是怎么了?
陆御打了个嗝,看来是吃饱喝足了。
相老夫人独自坐在塌上,死死地盯着帷帐后面。
陆御为相遂宁扎针,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
她还是了无生机。
“便是能说两句话也好啊,她躺在那儿眼睛不睁,不言不语,我心中实在是……”相老夫人低下头去,神色郁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断,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帷帐后面突然传来朗诵声。
这是背课文吗?
这是相遂宁的声音啊。
相遂宁披头散发坐了起来,她穿着淡粉色中衣,外罩一件藕色广袖衫子,坐那儿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相老夫人虽认得几个字,可这念的什么,她也不懂。
陆御心中诧异,本以为相遂宁跟他一样,不爱读书,最是放纵不羁爱自由,不料她偷偷的补了课啊,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诗词。
陆御磕磕绊绊总也背不下来的,她却信手拈来,背得很溜啊。
难道是银针把她扎聪明了?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诗,画面感好强。
画风一言难尽啊。
相老夫人再没文化,也能听出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
相遂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做出这种诗来?
相老夫人瞟了陆御一眼:“是不是你把我们二姑娘扎魔怔了?”
“老夫人,冤枉啊。”
“那她老老实实的睡着,被你扎了一回,怎么就胡言乱语,说出这些……说出这些东西来?”
“我也不知道啊,这明明是李煜跟他小姨…….”唉,解释不下去了,天知道这个相遂宁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诗词,纵使陆御大胆,放肆,耍流氓,也没敢在姑娘家面前朗诵这个啊,这得多大的勇气啊,相遂宁倒是气定神闲在他一个公子哥面前朗诵了出来。
原来她耍起流氓来,根本不给别人机会啊。
陆御只得转移话题:“老夫人,你难道没发现,二姑娘醒了吗?”
是啊。
竟然把这事忘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相遂宁呆呆坐在床头,她头发乱如鸟巢,双唇干涩,面色阴沉,明珠想去扶她,不料她先站了起来。
她觉得脚不舒服,互相一蹭,便将脚上银针蹭掉了,而后光脚下了床,明珠在后面追着要给她穿鞋,她也毫无反应,只是直着身子往前走,她面色不好,身体僵直,眼睛暗淡无光,只是盯着窗上白纸,并不看人。
相老夫人激动得下了塌,伸手欲抱她:“遂宁啊,你都吓死祖母了,快到祖母怀里来吧我的小乖乖。”
相遂宁并没有答相老夫人的话,而是来到饭桌前,她坐下扭下一个鸭腿就啃,一张嘴半个鸭腿就没了,好家伙,这牙口,得是不锈钢的。
将鸭腿嗦得“吱吱”响,总算嗦干净了,又抓了一把虾仁在嘴里嚼,刚咽下,又捡了好几条鱼肚放进嘴里。
总之那张嘴就没闲过。
陆御不禁看呆了。
不知道她这么能吃啊,以前跟她去吃饭,她总是吃一个包子就说饱了,看来那不是她真实的水平啊,今儿才是正常发挥吧。
“你慢点吃,慢点吃,菜多呢。”陆御安抚她。
这声音惊动了相遂宁,相遂宁扭下一个鸭腿就塞进了陆御嘴里。
陆御刚才已经吃得打嗝儿了,这会儿哪还吃得下。
相遂宁见他不吃,便一手按住他的手,一头托住他的下巴。
陆御无奈,只好无比心酸地把那鸭腿咽下去。
还好鸭子只有两条腿啊,要是像蜈蚣一样长一身腿,那岂不是要撑死人?
鸭腿还在喉咙里呢,相遂宁已经舀了几个鱼丸塞进了陆御嘴里。
相府的鱼丸又弹又大,陆御嘴被塞满,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吃了鱼丸,相遂宁又夹了一块排骨过来。
陆御几乎吐出来:“相二,你故意的吧?”
陆御的话,她似乎没听见。
陆御只好向相老夫人求救:“您也看见了,您孙女这样好像……不大合适啊。”
陆御是恩人,这样对待恩人可不好,就是让人家吃饭,也不能这样硬填啊,跟塞鸭子似的。
大户人家的正经姑娘,怎么能如此跟一位公子拉拉扯扯呢,让外人瞧见了不好。
可相遂宁她有病啊。
她已经昏迷好几天了,这会儿才醒过来。
她活着已经谢天谢地了,为什么要对她提这么多要求?
她现在想要天上的星星,相老夫人都想踩着梯子去摘啊。
想到此,相老夫人从容道:“陆公子,她是病人……还请你多担待。”
怪不得相遂宁总说,她这个祖母很疼她。
名不虚传。
求人不如求已,陆御打算自救。
相遂宁身子弱,不能跟她来硬的,也不能让她动怒生气。
他眼巴巴地望着相遂宁:“相二……除了吃,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呢,比如,捉迷藏啊,下象棋啊,或者斗百草啊,簸钱啊再不济斗鸡,射覆,好玩的游戏多着呢,你选一样,我陪你玩好不好?”
相遂宁点点头。
陆御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就发现,这口气松早了。
相遂宁跟他面对面坐着,先是拍了拍手,而后从胳膊上取下一枚银针。
银针闪着光,在她手里微微颤动。
她这是要玩针啊。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相遂宁直接把银针按到了陆御脸上。
接着,她又取下了第二枚,同样是雷厉风行,往陆御身上一扎,陆御便哈哈哈笑起来,也不知是扎到他哪里,或许是笑穴吧。
第三枚扎下去,陆御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直到他把后来这两枚银针从身上取下,才不笑了,也不哭了:“相二,你是来报仇的吧?”
相遂宁不言语。
“我知道,在你身上扎这么些银针,你不舒服,可你这么恩将仇报好吗?”
相遂宁不说话,或许她觉得给人扎针很好玩,她一枚一枚取下银针就要往陆御身上按,她手上可没个轻重,万一按肉里了,岂不是跟坐仙人掌上一样?
陆御躲到八仙桌后面,相遂宁便追到八仙桌后面。
陆御躲到帷帐后面,相遂宁便也追过去。
实在不行,陆御蹦到床上,相遂宁正好按住他,伸手从鬓边拔下一枚银针扎下去,陆御便“嗷嗷嗷”地惨叫起来:“相二,你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我来给你看病,不要你们家报酬还不行嘛,你快放开我吧,男女授受不亲,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我要喊了——”
几个小丫鬟低着头偷笑。
明珠也难得露出笑脸,不好被人看到,只好扭过头去,假装给盆栽擦叶子上的灰。
相老夫人脸上也有笑容了。
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陆公子有这么大的能耐。
把相遂宁扎醒了不说,还扎得她活蹦乱跳。
早知这样,还请什么太医,岂不是耽误事?
陆御被按在床上,他并不敢用力,怕伤到相遂宁,可相遂宁对他却用了十成的力。
一盏茶的功夫,他脸上便扎了七八枚银针。
对于他这种靠脸在青城混的贵公子来说,这是天大的打击啊。
万一以后留疤怎么吧?
还怎么纵横青城?
还怎么出卖色相?
就是有再好的医术,别人也不会夸他色艺俱佳了。
陆御只好向相老夫人求救:“老夫人,快管管您孙女吧,她扎人有瘾。”
相老夫人只好叫住她:“遂宁啊,遂宁,祖母叫你呢,这孩子,陆公子对你有恩,可不能再扎他了。”
相遂宁回头,从头顶取下一枚银针来,直直走向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骇然。
待相遂宁的鼻尖碰到相老夫人的鼻尖,相老夫人发现,相遂宁似乎不认识她。
她心中有一丝不安:“遂宁,你不认得祖母了吗?你快告诉祖母,刚才你是跟陆公子玩笑呢。”
相遂宁捏着银针要往相老夫人脖子里扎。
相老夫人吓得缩着身子。
这孩子,醒是醒了,比不醒还吓人啊。
总不能让相老夫人挨扎,她一把年纪,再扎出个好歹来。
唉,一人做事一人当。
谁让他欠欠的来给相遂宁扎针呢。
陆御拍拍手,故意弄出点动静来吸引她:“相二,来我这里,你看,我这里有布娃娃。”
他从床缝里抓出个布娃娃,想来这是相遂宁平时把玩的,或许她看到布娃娃,会暂时忘了行凶呢。
果然,那个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吸引了相遂宁的目光。
她扑上去抚摸着布娃娃的脸,又轻轻的擦了擦她的眼睛,而后从胳膊上取下一枚银针。
看来她还未完全清醒,竟然要扎布娃娃了。
陆御这样想着,只觉得虎口一酸,相遂宁哪里是扎布娃娃,分明是扎了他的手。
“相二,你这样可不厚道啊,好歹,你换个人扎。”
相老夫人咳嗽了一声。
“好吧好吧,你还是来扎我吧。”陆御伸出腿来:“老规矩,扎人不扎脸,我还得靠脸混呢,你往我腿上扎吧。”
相遂宁反而不扎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抱着陆御给她的布娃娃“嘿嘿嘿”地笑,笑声十分猥琐。
在房里折腾这一会儿,相遂宁额头已经冒汗了。
明珠赶紧用热毛巾给她擦汗,顺便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放心似的,又摸了一回,这一摸,差点高兴得明珠流眼泪:“老夫人,二姑娘的头不烫了。”
“当真?”相老夫人不大信,她从塌上下来,想亲自摸一摸,可看到陆御那满脑袋的银针,还是算了:“明珠,你再摸摸,别是摸错了。”
明珠又摸了一回:“老夫人,没有错,二姑娘她额头不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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