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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胎气


  大雪纷飞。

  天地苍茫。

  相嫣的房间,婢女们或是端热水,或是递毛巾,伺候的殷切,却无一人多说一句话,连掀门帘都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半柱香的时间已经过去,端进去的热水变成了血水,又一盆一盆的端了出来,白色的巾子丢在水盆里,也染成了红色。

  汤小娘急得揪着手帕子团团转:“摔了一跤,怎么摔得如此严重,竟流了这么多的血,我可怜的嫣儿,你们这帮无用的奴才,若嫣儿有个好歹,我且得发卖了你们。”

  婢女婆子更不敢吱声了。

  “疼……啊疼……娘……好疼……”里间相嫣的声音传出,一声连着一声。

  初雪的天气,相遂宁本无心出门,临窗观雪景,泡上一杯红枣茶端着,最是应景。

  前院儿相嫣摔倒的消息传来,她扶着相老夫人一同来探望,相老夫人前阵子刚被推入池塘,身子虚弱,可还是挣扎着来看了一回。

  祖孙二人立于廊下,看丫鬟婆子走马灯似的,汤小娘又是那副姿态,吓得下人们皆缩着脑袋,相老夫人便道:“当下之际是嫣儿的安危,大夫可出来了?”

  相老夫人刚坐下,大夫就从里间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摔伤了哪里,怎么流了那么多血?是不是腿折了?”汤小娘抚着胸口。

  “你让大夫喘口气。”相老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又让婢女给大夫上了盏茶。

  炭火炙热。

  火光绯红。

  “都别站着了,退出去吧。”相老夫人摆摆手。

  一众丫鬟婆子退到门外,相老夫人悠悠问大夫:“怎么样了?”

  “敢问里面这位……跟您的关系是?”大夫捧着茶。

  “都这个时候了,还论什么关系,你且说说,嫣儿她如何了。”

  “我是她的祖母,这位……”相老夫人指指汤小娘:“这位是她的母亲。”

  “姑娘婚配没有?”

  若不是相老夫人在,汤小娘都想把大夫抬出去扔了。

  一个大夫,怎么如此八卦。

  甚是讨厌。

  相老夫人和缓道:“她年纪不大,尚未婚配。你是大夫,问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有缘由,你且说说吧,只管一五一十的说。”

  “唉。”大夫叹了口气:“原来是府中的姑娘,那老夫人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怎么说?”

  “若听假话,那便是老朽老眼昏花,不堪重用,还请另请高明给姑娘治病,如果听真话……”

  “如何?”

  “不瞒老夫人……”大夫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佝偻着腰道:“姑娘这是……有了身孕了。”

  相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就像被什么人朝着胸口打了一拳。

  甚至,她的胳膊都微微发抖,嘴唇都变了颜色。

  相遂宁紧紧的贴在相老夫人身侧,这种结果,并不在意料之外,上次青城山的事,她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汤小娘很是接受不了:“庸医!你在胡说什么?”

  “他不会冒着身家性命胡说。你且听他说完。好歹他也一把年纪,也不是头一次给人看病,喜脉这种事,不至于看不准。”

  大夫鞠躬:“谢老夫人赏识。里头的姑娘,确是喜脉,若不是,老夫人可派人去砸了老朽的招牌,依脉相看,姑娘有孕,已经有三个月了。姑娘滑倒,动了胎气,才会流这么多血,还好性命无忧,如今喝了药,血算是止住了。”

  汤小娘揪着手帕子:“不可能,陆太医堂堂太医,这几个月都是他给嫣儿看诊,如果是喜脉,难道他看不出来?”

  大夫不语。

  “来人,再去请几个大夫来。”

  “慢着。”相老夫人扶着拐杖站起身,阴着脸小声道:“你想让全青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汤小娘一顿。

  “如果……如果……嫣儿她真的有孕,那……腹中胎儿呢?……掉出来……扔在哪里了?”

————

  “回夫人,胎儿还在姑娘肚子里,姑娘虽然跌了一跤流了血,还好腹中的孩子福大命大,并无大碍。只要以后小心保重……”

  未婚先孕已经让汤小娘难以接受。

  如今摔了一跤,那孩子竟然还安安稳稳的在腹中。

  “滚出去。”汤小娘咬了咬牙。

  “辛苦大夫了。遂宁,拿五两银子给大夫,算做诊费。”

  大夫接了银子,鞠躬致谢。

  “大雪天气,辛苦大夫来一趟。这五两银子,还请收下,只是今日府中之事,请勿再跟别人提及。出了这二品大员的府宅,大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大夫点头称是。

  相大英阴着脸站在台阶上,或许是冷的,或许是冻的,他的嘴唇都是紫的。

  早朝回来觉得不对劲,怎么府中下人都缩手缩脚的,躲的远远的,听门上的人说,是相嫣没站稳摔了。

  本以为是小事,可隔门一听,相英的手都忍不住战栗。

  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朝服上,他的头发几乎斑白,落雪化成水,流到了他背上,这一刻,他都没觉得凉,只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打了几个耳光。

  与大夫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夫向他行礼,他甚至别过脸去,只觉得面上无光。

  “你……个……”他极力忍着心中怒火,冲进内室拽下床帐上的彩绦套在相嫣脖子上:“你个……辱没祖先的东西,我……我……现在就勒死你,我现在就勒死你。”

  汤小娘已经扑上去护在相嫣前面:“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老爷要勒死她,不如先勒死我。”

  “都是你惯的她,都是你惯的。”

  “老爷先消气……这个大夫说的未必就准……陆太医不是说嫣儿未孕吗?”

  相大英颓然靠在床边,握着手中绦带忍了又忍,如今不提陆太医还好,提起陆太医,相大英的怒火便“腾”的烧了起来。

  “这个陆太医,他……他……明知道嫣儿有孕,故意延误时机,不告诉我们知道,为的就是,为他儿子陆御报仇,他真是,下了好大的一局棋啊。等到嫣儿的肚子藏不住了,青城的人自然知道,当初陆御他没有误诊,他被打是委屈的。”

  汤小娘跌坐在床头:“身为太医,故意……故意……我现在就去砸了陆府的门。”

  “你若想青城的人都知道嫣儿的事,你现在就可以去砸门。”相老夫人瞪了汤小娘一眼。

  平时在府中为非作歹的时候,汤小娘倒也机智,怎么一到正事的时候,就如此的糊涂起来。

  “如今虽然知道陆太医他不厚道,也是咱们不仁义在前,嫣儿首先做出这等……这等事,我都没脸去找他算账……我有什么脸……我自己的女儿做下这等事。”

  相老夫人默默地握紧了相遂宁的手。

  “嫣儿,嫣儿,你倒是说句话啊,那个……该死的……该死的……是谁,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受人胁迫,你是不是被逼的?”

  相嫣歪在床上,脸色蜡黄。因为流了不少血,这会儿躺着也是飘忽的很。

  相嫣也未想到自己有孕,明明这几个月月事一次也没落下,就是觉得身子越来越笨,如今也不吐了,饭量也大了,谁能想到跌了一脚跌出一个孩子来。

  怪不得最近腹部比原先大些,腰上也硬硬的,她只当是胃口好吃胖了,不料腹中有了孩子。

  一时羞愤,拉过被子蒙了头。

  汤小娘在那伤心难过,她引以为傲的女儿,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汤小娘觉得命都要没半条:“老爷,是谁造的孽,你一定要……把这个人给揪出来,我的嫣儿啊……年纪轻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肚子里还有一个小东西,这个小孽障啊……”

  “娘别说了。”相嫣突然钻出头来,似乎是打定了注意的:“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我让他娶我就是了。”

  “那小子是谁?可否门当户对?”汤小娘揩揩眼泪:“你爹可是正二品大员,你……”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由得咱们挑拣吗?”相大英哼着气。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便宜了别人?”

  “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汤小娘不做声了。

  晚饭上桌,新鲜的盐水虾,热腾腾的老鸭萝卜汤,炙羊肉,八宝饭,各色点心果子,馒头小菜,额外的,又添了一个牛肉汤锅子,一个水煮肉片猴头菇锅子,天冷加锅子,是青城有钱人家的惯例,吃了身上暖和,极舒服的。

  因着厨房里菜做的丰盛,相大英还生了一通气,汤小娘更是给厨房婆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相嫣服了药,身子好转了一些,虽然流了血,到底没伤到要害,这一天折腾的,她也饿了,晚饭时分,牛肉汤喝了整整两碗。

  汤小娘伺候在侧,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当看到相嫣有些突出的肚子时,更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中颇不安稳。

  相嫣又吃了一个鸭腿。

  相嫣又吃了两块果子。

  汤小娘叹气:“你倒还吃得下,此事传出去,以后你怎么做人?”

  “娘难不成也要勒死我吗?”

  “当然不会。”

  “那我多活一日,就多吃一日的饭。”相嫣抚摸着肚子躺在那,如今反倒淡定许多:“我肚子里的,又不是没爹的孩子,他的爹,又不是凡夫俗子,不是贩夫走卒,娘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未婚有孕,就这名声……”汤小娘闭眼:“你且说说,孩子的爹是谁,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这事不用娘操心,我心中有数。他很快会娶我的。”

  无论汤小娘如何旁敲侧击,相嫣都没有说出孩子的爹。

  无奈,汤小娘只得提了春鱼去她房里,吓唬春鱼说要打她鞭子,又说要把她发卖出去,春鱼皆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男的是谁。

  逼的紧了,春鱼就哭:“三姑娘吩咐了奴婢不能说出去,若奴婢多嘴,三姑娘会杀了奴婢的。”

  无法。

  辗转难眠。

  似乎落雪的声音都能听见。

  外头很冷。

  北风刮了整夜。

  想了一夜,汤小娘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未穿戴整齐便跟相大英说:“不如去请个大夫,弄些……打胎的药,腹中孩子一除,一了百了。”

  “知道的人越多,嫣儿的事,就越瞒不住。哪有什么可靠的大夫。”

  正惆怅,门上的人就来报,说是陆太医来给相嫣把脉了。

  相大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当即吩咐门上,让陆太医进来,顺便给大门关紧。

  陆太医一如往常,亲自给相嫣诊了脉,又去外间开方子。

  “小女怎么样了?”相大英压着怒火。

  “三姑娘一切如常,很好。”

  “好你个陆太医。”相大英握住他的手腕:“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不曾想,你如此的胆大包天。你区区一个太医,你……嫣儿的事,我已经全部知晓了,这几个月来,你瞒的我好苦啊,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嫣儿一辈子?”

  陆太医突然停下了手里的笔。

  “看来,我说的都是实情了。”相大英一把给陆太医开的方子撕了个粉碎:“你害了我的女儿啊,你害了她一辈子,你这个……”

  “是我对不起相大人。”陆太医低下头,他平素话不多,此时却有些激愤:“我跟相大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如此做,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小儿给三姑娘诊脉,他说了真话,结果如何?差一点被打死?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儿讨个公道。”

  “你……”

  “那日我来把脉,是想替我儿报仇,可是摸了三姑娘的脉搏才发现,三姑娘身子并不适宜有孕,以她的体质,这一辈子恐怕只能生这一个孩子了,所以,这个孩子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已经没有选择了。”

  相大英松开手,茫然坐回椅子里。

  “终归是我辜负相大人的信任,也有辱太医的名声,虽为我儿正了名,可我心里……也并不好受。相大人若是……想要报仇,就冲着我来吧,我不会还手。”

  “你走吧,走吧。”

  陆太医默默收拾了东西,头也不回的去了。

  汤小娘在帘子后面听到这一切,几次忍不住想冲出来:“老爷为何放他走?他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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