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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8 长夏山的夜晚(上)


  长夏山不是一个知名的大型景区,倒更像是仅仅由一两座城市共享的后山。山上有林有湖,说是人间美景,似乎还不够格;说是平平无奇,又有点委屈它。

  对长夏山的投资开发,好像也抱着与来此拜访的附近游客一样的心态,不肯花大钱,不肯待长久——因为以后总有更好的去处。

  正因为长夏山一直处于一种半开发的状态,山中野营屋也都是私人投资的房子,各式各样、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湖边林区里,有时要开上十几分钟的车,才能看到下一间野营屋。

  府西罗父母订下的这一间,是一幢二层小木屋,仅有两间卧室;从阳台上眺望,透过幽绿枝叶切割的天空,能远远地看见湖面上偶然闪烁起来的、碎片似的波泽粼光。

  “偶尔来体验一次大自然也不错,看今天天气多好!”

  母亲进了山以后,心情好了不少,将东西安置好以后,还像得胜一样说:“你爸不来,是他的损失,咱们母子俩没他也能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

  “把生日过了”不难,但是“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听起来就特别让人疲惫。

  府西罗“嗯”了一声,遥望着树林之间破碎的湖光,就像一个即将开始长途跋涉的旅人,默默地为接下来的一天而积攒着气力。

  那一日下午,他跟随在母亲身后,一起沿着徒步路线穿过了山林;二人在湖的另一头停下脚,在湖边吃自带的午饭、租了一条小船游湖……府西罗记得,徒步路上的自己也曾发笑过,把手指伸进沁凉的湖水里,肩膀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烫烫。

  在船上的时候,母亲很得意地说:“你看,你来长夏山,不也是一样能玩得很开心吗?来对了吧?接触真实的环境,不比那些假东西强多了。”

  府西罗又“嗯”了一声。

  并非不开心——也并非真的很高兴。

  走路,吃饭,说话,笑……只是一个个动作;就像试卷上的题目一样,做完一个,再做下一个,之所以做,只是因为他需要做,并不是因为做了有什么意义。

  好像有一个很小的自己,正沉在躯体深处,疲惫已极,昏昏而睡。

  晒下的太阳光,举起的饭团,船破开的水波……都是一个离他很远的梦。只不过不同的是,要维持这个梦,是要汲取他体力的。

  等他终于能够在山中餐厅里坐下来的时候,府西罗几乎怀疑自己会在椅子上散了架。

  “很累了吧?”母亲自嘲了一句,“我也是,常年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我两个腿现在都是软的,站不起来。”

  等晚饭快结束时,她又压低了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蛋糕就等回去再切吧?”

  府西罗疑惑地抬起了眼睛。

  “本来你爸要是也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庆祝生日,多好。现在他不来,我们孤儿寡母地在餐厅里切蛋糕,人家看了还要以为你没爸呢……”母亲有点窘迫,又有点不高兴,“等回去切也一样。再说,生日礼物也在野营屋呢。”

  具体什么时候切蛋糕,或者切不切蛋糕,对于府西罗来说也没有区别。

  他顺从地随着母亲离开餐厅,上了车,回了野营屋;母亲的兴致比他高多了,忙忙活活地将蛋糕拎出来,点燃了蜡烛,唱了歌……总之,就是过生日的那一套流程。

  就在母亲刚把塑料刀压进蛋糕里的那一刻,她的手机却尖锐而急迫地响了起来。

  “是你爸吧?”她放下了刀,赶忙去拿手机。“他还知道来!”

  然而屏幕上的名字,显然不是父亲;母亲一怔之下,接通了电话,站起身,走向了阳台。“……春衣姐?”

  那好像是姑姑的名字——也就是安司的妈妈。

  府西罗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洁白蛋糕占据了视野的一大部分;另一小部分,是母亲低声说话的背影。

  “怎么回事?”她一开始的迷惑,很快就被某种府西罗以前从未听过的混杂情绪给取代了,似乎又紧张、又愤怒、又害怕,声音都微微发颤了:“……真的?我一直以为——你慢慢说——好,好,你现在在哪?”

  府西罗直起了后背。

  除了母亲的声音,他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次满面血痕的安司突然到访的时候。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接你,”母亲说到这儿,烦乱地回头扫了一眼府西罗,用手指了指蛋糕,似乎是要让他自己吃。“不……没事,小孩子嘛,以后生日多的是,再说也都过完了。”

  她抓起车钥匙,在离开屋子的最后一刻,府西罗隐约听见她说了一句:“今天你先在这儿躲一晚,明天——”

  “明天”二字以后的话,就被门合拢时砰的一声给切断了。

  府西罗茫然地坐在桌边,过了几秒,走向了阳台。

  那一床黑暗沉重的冬被,此时浓浓地罩上了山林,远方碎片似的湖光,早已消失在暗夜里了。电灯嗡嗡地在头上响;纱网之外,盘旋着几只焦热渴血的蚊虫。

  野营屋的门又被人重重地推开了——府西罗一惊,转过身,看见进门的人正是母亲。

  或许是她人生中头一次,母亲进屋后没有把注意力第一时间就集中在府西罗身上。

  “你先坐下,”她在姑姑身后关上门,将一张单人沙发拉近了,好像这几步路对于姑姑来说,也是必须缩短的天途。“你怎么样?”

  姑姑看起来,除了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之外,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有一点奇怪,明明是晚夏时节,她却穿着一件长袖立领的薄大衣。

  在回答之前,姑姑先朝府西罗的方向扫了一眼——母亲这才想起来似的,转头冲他喊了一声:“你去屋里看书!”

  府西罗没有进屋。他上了楼以后,就坐在楼梯口拐角后,屏息聆听着楼下的低声谈话。

  “我一直以为他打的只有小司,”母亲小声说,“以前我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根本不知道……我以为你俩挺好……”

  姑姑窸窸窣窣地动了一动,过了两秒,母亲抽了口凉气。

  “以前抄起枕头,一下下甩在我脑袋上,我倒在地上两眼冒金星,头上连红痕都没有。或者隔着被子打我肚子……留不下伤。我什么也不敢说。这一次……因为我执意把安司送走了,不让她回来……”

  她呜咽着低声哭起来。“这一次我真的怕他给我打死了……”

  “你躲一晚上,明天我们回去,上医院,报警……”

  在姑姑微弱的“但是”中,母亲匆忙慌乱地说到了一半,想起来了,“对了,我得给老府打个电话,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或许是为了让姑姑也能听见,当父亲“喂”了一声的时候,府西罗发现母亲用的是免提。

  “你听我说,春衣姐现在在我这——”母亲开了个头,却被打断了。

  “噢,她果然去了你那儿啊?”

  野营屋的客厅,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里。

  过了一两秒,母亲低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姐夫之前给我打电话,”电话中的父亲大声说道,“说他们两口子吵架了,我姐一生气走了,有可能是去找你了。他问我你在哪儿呢,我就把野营屋地址发给他了。”

  顿了顿,他说:“我姐呢?吵成啥样,也不能离家出走啊。”

  母亲或许有一腔埋怨和质问,但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野营屋的门就被人重重砸响了。

  “弟妹!”一个粗沉嗓子在门外叫了一声。

  府西罗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他想起来,刚才母亲进门之后,没有转上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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