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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最后的旅途9


山岳般的大舰依旧逆流南行,在江水的冲击下微微晃动,九月的秋风已经很凉了,吹得老皇帝都有些承受不住,但脑子也仿佛被吹得更加清醒。

        甲板上,华盖下,老皇帝像根朽木一般缩在宽椅内,不过一双老眼依旧睿智,平静地俯视着郭信。

        而郭信呢,此时的表现就有些精彩了,一方面战战兢兢,一方面又不断抬眼瞟向老皇帝,小心翼翼,而又做贼心虚,脸色变幻,就像是在演一场滑稽戏。毕竟是年近六旬的人,这么一番动静下下来还真有些吃力。

        秋风轻柔地吹拂着华发,在耳边低语,老皇帝的眼神也逐渐恍惚的,渐渐的,老皇帝看到的不再是眼前这个紧张的、胆怯的甚至不堪的二舅哥,而是他所代表的郭氏家族。

        脑海里浮现出过去这些年郭氏的发展,老皇帝不禁思考,自己对郭家这些功臣贵戚是不是放松警惕了,乃至放任其发展坐大。

        拿郭氏来说,老皇帝曾经的忌惮心理是异常深重的,但回头看来,老皇帝当年的忌惮更多是针对郭威个人而去的,等郭威年迈不堪,便放松了,待其辞世,则更加高枕无忧了。

        然而,郭威去世,对郭氏的负面影响只是一时的,而郭氏家族的发展,却在后续的十几二十年间,持续深入,影响力遍及朝野,与国休戚。

        在当下的大汉权贵阶层,固然没有“四大家族”、“八大豪门”这些招摇的、引人瞩目的称号,但不可否认,在大汉帝国统治的最高层,是存在着那么一些顶尖权贵的,而郭氏则是无法绕过去的一个家族。

        郭氏发迹、壮大于郭威时期,但真正巩固,却在二代。郭威一共三个儿子,老大郭侗,极其正常地承袭邢国公爵,早年也算朝廷一干才,当过侍驾之臣,从地方到中央,又到地方,履历丰富,从三十五岁之后,官秩就没低过正三品,并且都是封疆大吏,抑或要害重职。

        不过,郭侗这个人很精明,甚至可以说精明过头,也是个过分利己或者说利家族的人。但同样的,这个人也算知时识趣,不到五十五岁,便上书请求致仕,以身体有疾。

        仔细思量会发现,郭侗致仕的时间。差不多就卡在老皇帝开始“不正常”的那段时期,而养病的这几年,还把一姬妾肚子搞大,老来得子,还一次得俩,还是龙凤胎.

        对于郭侗的“聪明”,老皇帝当然看得明白,这当然让他心头不大痛快,但最终还是一笑而过,聪明些也好,相处得能愉快些。

        而郭威的三个儿子中,最让老皇帝看重的,毫无疑问是老三郭仪,毕竟郭仪还在襁褓之中,就与老皇帝结下了一段渊源,随身带着的那块玉佩,只要拿出来说明来历,在场之人都得行礼。

        当然,郭仪也确实可堪造就,他老郭威用余生精心培养而出的,四十岁的年纪,已是大汉的长城栋梁,也是开宝后期将帅中的旗帜性人物。

        最为显著的是,从安西回朝后的郭仪被老皇帝封赏为长征侯,若非天子偏爱垂青,以郭仪的战功与资历,可还不够。大汉当前体制内的进步有多难,是远超一般人想象,旁人谋求个一官半职的提拔都难,郭仪却能一步晋爵,还是高爵,这固然是皇帝权威所致,也反应着这世间最普遍的一个道理,出身决定命运。

        比起兄与弟,郭信就要显得普通多了,普通到平庸的地步,当然了,说好听点,是老实。然而,老实人做事,并不意味着就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相反,很可恨,能把人气死!

        郭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荆湖南道任上,要说他干了什么坏事,那不至于,但要说有什么作为,却是屈指可数。

        倒不是怠政,他还勤奋得可以,事情做得一点都不少,想法比头发还多,政治、经济、民生,水利、交通、农事,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但是都没落到实处,甚至非但没给治下百姓带去实惠,还把人折腾得筋疲力竭。

        到最后,原地踏步,甚至退步,他还能振振有词,觉得自己尽心做事,尽力为民。若被下属指责,打击报复就去了,若被朝廷指正,那就觉得委屈了。

        实事求是地说,郭信这个布政使,是德不配位了。在岳州,还未进入湖南道境时,老皇帝就开始听取着关于郭信的这些汇报,到此时亲自接见考察一番,他发现,把此人放在荆湖南道,实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简直耽误了湖南道三年多的发展

        回想一下,当初是谁建议让郭信调任湖南道的,嗯,正是他自己。念及此,老皇帝表情就更加不好看了,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看走眼了,还是真老糊涂了。

        心中有一股子怒气乃至怨气,然而看着郭信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有种难以发泄的憋屈感,君臣俩大眼瞪小眼一阵,最终还是老皇帝不耐烦地摆手道:“滚滚滚!到你座船上引路,去长沙!”

        老皇帝语气稍显恶劣,但郭信听着却如闻仙音,忙不迭地应是,然后眉开眼笑地去了,那副憨态看得老皇帝牙疼。

        湘江,尤其是长沙下洞庭这一段水路,是极其繁忙的,正值收获的季节,更是百舸争流,千帆竞渡,越是靠近长沙,各类江船越多,南来北往,运粮的,运盐的,运茶的民用百货,无所不具。

        南下的途中可以看见一些特殊的船只,大大小小,共同的特征在于,遍插青旗,显然是属于同一股势力的。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间,就在这湘江之上,崛起了一股半黑半白的新势力:湘帮。

        船帮这种社会底层的势力自古有之,但湘帮却可以算是历代以来最正规、系统最完备的,有清晰的组织架构,有成熟的运行机制,最重要的,有可靠的后台。

        毕竟,湖南道官府的一些运输任务,都是拜托给湘帮,而在民间活动的时候,也往往打着半官方的旗号,水师退役的船只,也都流入船帮,当地就有一个说法,湘江之上行使的船只,有一半都是湘帮的。

        可以说,湘帮也是长沙府几十年发展伴生的一个产物,到如今,影响力触及社会底层的方方面面,官府似乎也需要这么一个办事灵活的“马桶”,给权贵们当狗也诸多湘帮大佬可遇而不可求的。

        老皇帝的南巡,对于地方上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包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船帮势力。倒也不是社会治安上的问题,而是老皇帝之来,影响了“江湖”上的一桩大事。

        湘帮实则只是一个对外的联合,早些年势力也很分散,为了争取利益,厮杀不断。后来在一名“王先生”的撮合下,十几个大船帮的首领,聚集一趟,歃血为盟,成立湘帮。

        嗯,江湖上是这样传说的,而能让这么多好勇斗狠的船老大们放下矛盾,达成共识,背后的故事,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那名“王先生”的身份,便格外引人注意,此人何德何能,有那本事。

        直到后来才逐渐流传出,“王先生”,便是长沙府总捕,王觉。这下就没人质疑了,王觉在朝廷体制内,虽然只是一个卑微下官,但在平民眼中,可就是大得不得了的人物。

        尤其是对那些跑江湖的而言,威慑更足,因为其在长沙当了几十年的总捕,整个长沙乃至整个湖南道,到处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可是咳嗽一声湘江都得震三震的人物。

        当然了,能让王觉去干黏合湘帮这费力之事,其后显然还有更深的背景,这些在长沙地界上,就让人讳莫言深了。

        成立湘帮,除了减少械斗、稳定治安的目的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向外拓展。

        南方水网纵横,江河密集,跑船的势力也就多,湘江虽是长江一大支流,但只要有点心气的,又如何不想到长江里去捞油水。但这个困难很大,长江上纵横的船帮,又何尝是好惹的,地盘是有划分的,也容不得外人插足。

        湘帮结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北伐”,组织人手往长江试探,然而刚出洞庭,便被一干“湖北帮”给打回来了。

        那一役,江湖传说,“巴陵之战”,并且由此,开启了两湖船帮之间近十年的争斗。两道势力,就像两条被豢养的狗一般,为了主人的利益,也为了嘴边的一点狗食,在洞庭、在大江之上,反复撕咬。

        对于这种非平民之间的械斗,官府一般是不会插手的,两方之间也很有默契,哪怕血染大江,也都按江湖规矩来,绝不影响官府,给主人们添麻烦。

        打得狠了,损失大了,就停战谈判,谈出个利益平衡,谈得个一年半载的安定,就继续打,周而复始。利益是永恒的,人命是不值钱的。

        当然也有闹得过分,影响到治安,危及民生的,到那个时候,才有官府威压,水师出动。而最荒诞的是,两方斗得最狠的一次,各自纠集数千人,在洞庭湖上厮杀,旁边就是两湖水师掠阵,到官方那些还能说成是演戏训练,只是动静大了些罢了

        此番,若无老皇帝南巡,洞庭湖上恐怕早已是血雨腥风了,生生给停下了。实在没人敢炸刺,船帮中多凶狠的亡命之徒,但不怕死不意味着就想死,湖北水师的大整饬,吓倒的不只是各路水师。

        而在湖南进行内部整顿的过程中,还拿了三个民怨过重的湘帮首领人头,用来平息民怨.

        因此,湖南的情况,自上而下,由官到贼,都是偃旗息鼓的,老皇帝能见到的,自然也是一片富庶祥和的南国江湖、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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