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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背信弃义


第二天,因为赶路太急,上气不接下气的使臣终于来到了军中。这使臣名叫宁春岩,官拜礼部侍郎,正式向我宣读了帝君的退位诏,取消国号,宣布今年为共和六年,要地军团就地向共和军投降。

所谓就地的共和军,就是被我们围入坠星原,已无逃生之机的丁亨利军了。当使臣一宣读完毕,接诏的军官从五德营统领以降,全都哗然,再不顾地军团的森严军令,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着。以得胜之命向败北之军投降,自古以来无此先例,曹闻道更是骂了帝君的祖宗十八代,骂得小王子脸一阵白一阵红。

骂归骂,等势头过去,我宣布全军听令,向共和军投降。只是我也加了自己的一句,不愿降者放下武器,自行离去。结果此令一下,有五千余整编自西府军的五德营士兵要求离去。我不加留难,让辎重营分发遣散费用。地军团成军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士兵自行离开之事发生,看着他们,我心里不禁一阵痛楚。好在军官相对稳定,离开的只有一些下级军官,中级军官,甚至包括从西府军提拔上来的,一个也没有离去。

忙完了这些事,我正准备与使臣一同前去面见丁亨利,商量投降事宜。正待上马,忽然听得边上有人在吵闹。我皱了皱眉,道:“冯奇,出什么事了?”

地军团向来以军纪严明著称,从来没出过这种士兵喧哗之事。没想到仅仅一道退位诏,这支坚如磐石的队伍也一下变得如一盘散沙了。冯奇过去看了看,过来道:“楚帅,是那些离去的士兵想最后来向楚帅辞别。”

我叹了一口气,道:“让他们过来吧。”本来那些士兵也没资格来跟我辞别什么的,但今天我的心境颓丧已极,倒也想看看他们。一个时代开始了,也就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西府军变化过好几次,这些西府军出身的士兵也是辗转才来到地军团的,有始有终,也该见见他们。

冯奇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人。他们仍然穿着号衣,只是现在离开地军团,把号衣上的标号都拆掉了。一到我马前,那几人一下跪倒在地,道:“楚帅!”

我道:“起来吧,几位兄弟。楚休红无能,让兄弟们失望了。”

当先一个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道:“楚帅,我董良年从军二十年,只有在地军团这几年才有回家之感。今日离去,小人永世不忘楚帅之德,只愿能在楚帅麾下为将。”

我叹道:“董兄弟,一个人的德是无济于事的,德者唯有国家才能配之。国家有德,黎民才有太平日子。现在新的国家成立了,从现在开始,就为这个新国家出一份力吧。希望生生世世,再不要有战争了。”

那董良年点了点头,又向我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边上的宁春岩忽然叹道:“久闻楚帅爱兵如子,果真不假。有楚帅这等深明大义之人,诚共和之幸。”

我只是淡淡一笑。宁春岩在朝中为官久了,没听出董良年的言外之意。董良年分明是在劝我自立,但我拒绝了。我道:“请问大人,如今帝都形势如何?”

“邓毕两位将军领军前来,太师全无防备,因此禁军几乎未曾出动。不过后来近卫军曾要阻挠,毕将军以火炮炮轰宫门,击散后便没人再敢顽抗了。”

宁春岩虽然口吻平静,但我隐隐听得到他话中的惋惜。他的心里大概仍然向着帝国吧,毕竟做了帝国的官那么多年。假如近卫军能够多抵御毕炜几日,我将丁亨利击溃后回师北上勤王,水火两军团多半无法阻挡的,事态便能挽回。我笑了笑,道:“对了,邵将军呢?”

宁春岩的身子忽然一动,有点局促地道:“这个……楚帅,邵将军他……”

我一把勒住马,喝道:“邵将军怎么样?”

宁春岩抬起头,慢慢地道:“毕将军起兵时,也曾向邵将军通气,但邵将军不愿,结果风军团被尽数斩杀。”

我在马上晃了晃,险些摔下来。飞羽也感到了我的异样,长嘶一声停住了脚步。我勒住马,让自己坐稳些,道:“邵将军死了?”

宁春岩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道:“走吧。”

假如是昨晚曹闻道他们叫着要自立时我听到邵风观被斩杀的消息,一时气急,说不定真会同意他们的建议吧。只是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结束这场战争,再不愿节外生枝。

邵兄,你也是为了这个新时代而做出牺牲吧,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在马上,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邵风观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在邵风观看来,投靠哪一方都已经无所谓了,但毕炜却杀了他,大概是那时我坚持要为帝国尽忠,他答应与我保持一致的结果吧。四相军团中,风军团编制最小,实力也相对最弱,但邵风观作为帝君的亲信,有权节制水火两军,这也埋下了他被毕炜杀害的隐患。毕炜与我一向不睦,现在我对这个人却已恨之入骨。

当我和小王子、宁春岩三人进入坠星原,面见丁亨利时,丁亨利却没有一点惊异之色。只是当我要向他跪下时,他一把扶住我,道:“楚兄,共和国没有这种跪礼,而楚兄你也不是败将,亨利绝不敢当。”

我苦笑道:“丁兄,攻城略地,一刀一枪之争,大概我不曾败;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战,楚休红却一败涂地。丁兄,其实你早有预料,是故意在此牵制我吧。”

丁亨利也苦笑了了一下,道:“原本是有此意,只是我哪里料到竟然被你牵着鼻子走,七万大军居然被你不到五万人围住。虽说为了引你决战,我没有动用飞艇队,只是用兵之道,亨利还是逊于楚兄一筹。若不是可娜小姐终于得手,亨利已经在给自己准备墓志铭了。”

我惊道:“可娜?”我不由得看向宁春岩。南宫闻礼遭尊王团刺杀后,可娜以其遣孀接任了礼部尚书之职。原本我对这种余荫大不以为然,但可娜的表现说明她虽是女子,才能却不让须眉,我也不再有什么想法。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可娜居然会是共和军的人。宁春岩的面色也有些尴尬,话都不说。他是礼部官员,礼部长官居然会是共和军内线,在他看来,自然不是件荣耀的事情。

丁亨利道:“楚兄想必还不知道吧,可娜小姐即是苍月公之女。呵呵,你败在她手上,大概不算如何冤枉。南武公子与可娜小姐,诚当世人杰,楚兄虽然也是出众的人物,比他们尚略有逊色。”

我喃喃道:“我哪敢与他们相比。只是,这可娜小姐为什么一直都在帝国?”

丁亨利道:“现在跟你说也没什么了。苍月公当初教育子女,不愿他们受己荫蔽,因此自幼托付给他人培养,除了苍月公自己,旁人根本不知道。可娜小姐托付给一个县令,只是后来出了种种事端,她未能回返。可娜小姐果然了得,说要留在帝国,没想到居然做上了尚书的高位,真了不起啊。”

“的确了不起。”我随声附和着。不知为什么,我功亏一篑,失败在可娜身上,可是我总是对她恨不起来。不仅因为她是南宫闻礼的妻子,还因为她是郡主的老师吧。在我的内心深处,郡主已是一个路标,一个指引,偏偏不是一个妻子的形象。而可娜的身上,有着太多郡主的影子,几乎就是一个人的两个化身。我道:“丁兄,你说的飞艇队是什么?”

丁亨利道:“这是我军的秘密武器,与你们的风军团一般,也是空中作战,只是威力比你们的飞行机大得多。如果我用了飞艇队,你肯定会避而不战的,所以这次我没有用,结果才会被你引入绝地。”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吧。不过假如我用了飞艇队,应该不会败得如此难看。夺下东平、东阳二城时,虽然水火两军团早有密约,那个钟禺谷却仍在摇摆,定然是靠了飞艇队,他知道无法抵御,这才开城投降了吧。”

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白薇时,她对我说的话。我一直没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可其实她已经透露了共和军一个极大的秘密了。一时间,我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丁亨利忽然苦笑了一下,又道:“楚兄,虽然你大概不愿听,但这一战其实不是你我之事,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败了。”

我哼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南武公子命我捕捉地军团,伺机决战,但首要任务却不是决战,而是牵制你,让地军团失去消息。”

我不由得一怔。宁春岩来时我私底下也问过他,为什么帝国留守诸军实力还算雄厚,即使共和军有飞艇队,想要再坚守数月总是行的。只消守到地军团得胜回师,战局便又将是一副景象了。宁春岩却说,因为地军团长时未有消息,共和军则宣布地军团已被全数击灭,使得军心浮动。邓沧澜虽有降意,毕炜却还曾起意抵抗,可是邓沧澜向他说连地军团都已败灭时,毕炜便只得跟随邓沧澜起事了。那时我还很有点感慨,四相军团中毕炜与我最不相得,他一向看我等如死敌,尤其我成为元帅后,他连理都不再理我,没想到他心底其实也是把我当成后盾和依靠。我沉吟了一下,道:“难道南武公子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此计?”

丁亨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长叹一声,道:“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也的确败得不冤了。”

这一切,其实都在南武公子的计算中了。我自以为神机妙算,把丁亨利诱入埋伏,却不知道一开始就已落入了南武公子的计策。我道:“只是丁兄,南武公子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不愿听从帝君诏书,你们这支主力岂不要全军覆没?”

丁亨利也沉吟了一下,道:“欲成大事,总有人要牺牲。亨利不才,却愿意为了共和国的建立付出生命。”

丁亨利的任务就是能胜则胜,不能胜就与我两败俱伤。南武公子的不择手段,看来更超文侯。我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谈妥了第二天受降之事,本来该丁亨利设宴款待我们。但共和军被我们围在坠星原中,什么东西都没有,暂时也免了。我与宁春岩、小王子一同回来,一路无语。昨天这条路上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今天却已显得祥和之极。战争结束了,连早出的小虫子都似叫得欢快了许多。虽说二月的天还很冷,但料峭中也已有了暖意。

走过一程,宁春岩忽然叹道:“天意,天意啊,楚帅。”

他突然感叹起天意来,我也不去多说,只是道:“是啊,天意如此。”

小王子在一边道:“楚帅,五统领那边,到底会不会出乱子?”

我笑了笑,道:“他们当然不愿意,但事已至此,他们也不会做什么事了。小殿下,对于五德营的兄弟,我是绝对信任,只消是他们做的,就和我决定的一样。正是有这样的信任,地军团才被称为天下第一强兵。”

小王子诧异地道:“那么,那些要离开地军团的,你也不怪?”

“当然不怪,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小王子低下头,过了好一阵,他忽道:“楚帅,我也要对不起你了,我也想走,行不行?”

我一怔,道:“你要走?”

小王子呆呆地看着前面,道:“有件事我也一直没和你说,父王前一阵给我来了封信,说他病体加剧,要我速速回去。楚帅,前一阵我怕乱了军心,不敢对你说,现在说了想必不妨。”

我叹道:“王爷的病又重了?唉,你先回去吧,等我回去,马上就去看望他老人家。现在,毕竟已是另一个世界了,夜长梦多。”

小王子的眼里流下了泪水,道:“我看过父王,马上回来。”

我笑道:“回来做什么,这里向丁亨利交割完毕,我也要回帝都了。以后,我们就安心做共和国的子民吧,尽自己的心力让这个国家更美好。对了,”我说着跳下马来,道,“我这匹飞羽脚程极快,你先骑回去,用不了一两天就能到帝都。”

安乐王一定命不久矣,希望小王子能够赶到。只是这话我也不说了,不然小王子更要泪流满面。他想必也知道我的意思,没有推辞,跳下马向我行了个军礼,来我这儿换过了马匹,道:“那我连夜就走了。”

路上小心。我想说,但没有说出来。小王子自从从军以来,一直就跟随在我身边。名义上他一直是监军,属于地军团的最高指挥官,但实际上他一直是我的属下。诸军的监军能与众将如此融洽的,他还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即使不考虑郡主的关系,小王子也是个相当出色的将领。可是,现在与他分手,大概是我们作为军人的最后一次了。将来会怎么样,又有谁能预料?

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看着小王子的背影消失,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远去。我长叹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往山涧中一扔。山涧不管太高,但很陡,那盒子掉落下去,跌得粉碎。

宁春岩见我扔掉了什么,惊诧道:“楚帅,你丢了什么了?”

“一点过去罢了。”我笑了笑,“宁大人,好在还有将来。”

地军团现在的兵力还有三万五六千。经过两天的清点,连同清单一起,在坠星原的受降仪式上由我交给丁亨利。丁亨利倒是十分客气,允许地军团保留武器装备,一同返回帝都。路上,他真个已经当我是同僚了,不时来陪我说话解闷。开始杨易他们见他仍然心怀戒备,但过不了多久,他与曹闻道已混得很熟。丁亨利谈吐不俗,又从来不摆架子,曹闻道大概都已忘了眼前这人是身居共和军统帅的将领。

与丁亨利相比,共和军另外两个名列七天将之列的莫登符和于谨要拘束得多。尤其是莫登符,当初他与七天将中另一个成员方若水一同与曹闻道对抗,结果被曹闻道的冲锋摧垮防线,自己也被曹闻道刺了一枪,现在见到曹闻道时总是死板着脸。好在有丁亨利,我相信这莫登符不至于做出什么借机报仇的事来。

现在共和军与地军团合兵一处,已达十万人。十万人行军,不是容易的事。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回到帝都已是三月出头的事了。三月已是春暮,细雨如丝,繁花似锦,帝都显然焕然一新,颇有几分新时代的新气象。看着郊天塔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已近黄昏,走在我身边的丁亨利忽然叹道:“楚兄,虽是旧景,但看时的心境不同,看出来也大为不同了。”

我笑了笑,道:“丁兄现在才放下心来?”

丁亨利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让小王子走时,就明白你没有二心。不过你手下那些将领个个都是桀骜不驯之辈,一旦起事,只怕会前功尽弃。”

我道:“你也太多疑了吧。地军团既然已经投降,你的担心就是多余的。”

丁亨利看着我,半晌这才叹道:“楚兄,你真是个老实人啊。难道你真没看出来,他们有架空你,奉小王子为主,继续与我们对抗之心吗?小王子不愿违背你的意思,所以故意避开了。”

即使坐在马上,我也吃了一惊。我其实也隐约知道,小王子突然提出要走,定然是杨易他们向他提出了这个计划。小王子没有和我说,我也不再过问,只让他连夜离开。可是我没想到丁亨利原来早就知道,假如当时真个执行,而天时地利尽已错过,失败在所难免。现在想想,那个计划失败,倒是一件好事了。我叹道:“也真瞒不过你。丁兄,你要向上禀报吗?”

丁亨利的眼里一阵茫然,道:“楚兄,假如你能保证让他们放下武器,就此解散,那我就不知此事。”

我道:“好吧。反正我也厌了战争,以后我就在共和国里做个小官吧,希望能够分管学校,我识字,还能教教人。”

丁亨利怔了怔,道:“好吧,我尽力而为。我也不想再从军,我们一块儿当教席算了,没事了就一块儿喝两盅。”

可惜邵风观不在了。我想说,但喉咙口像有什么哽着。

每次回到帝都,我都是作为胜利者凯旋,但这一次却不同。宁春岩已经先行进去回禀,我们到了城门口,仍然见城门处冷冷清清的,城外却已扎了不少营帐。见我们过来,有几骑马冒雨跑了过来,当先一人喝道:“丁亨利将军在吗?”

丁亨利迎上前去,道:“是敬唐吗?是我。”

那人正是共和军金枪班的首领程敬唐。他打马到我们跟前,向我们行了个共和军的军礼,道:“末将奉公子之命,在此迎接楚帅和丁将军。请丁将军率部驻向华表山麓,地军团就地扎营。”

原来那些营帐是给我们准备的。南武公子一定是害怕我们驻回城中,他难以控制吧,要丁亨利军在华表山麓扎营也一定是防备我们。我看了看丁亨利,丁亨利的脸上也有些局促,道:“楚帅,我也得走了。不用多心,你们也是共和国和平的有功之臣,这只是暂时的。”

我不由得苦笑。坐拥雄兵,不战而降,在共和军看来,我的确是有功之人,但是在支持帝国的人看来,我实在是个背主求荣的无耻小人,不知在背后我会被骂成什么样。不管我自己将留下怎样的骂名,五德营的将士们毫无过错,他们不该背上这种骂名,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好了。

南武公子考虑得倒也周倒,营帐中卧具什么的全都已经备好了,连吃的也已煮好,甚至每个帐中都放了一坛酒。那种大帐每个足足要住五十多人,近四万人进完,也得好半天。我看着五德营进入营帐,杨易走了过来,小声道:“楚帅,酒菜试了几个,都没问题。不过,最好让弟兄们吃前再试试。”

我看了看一边,丁亨利正在那边与程敬唐说着什么,我小声道:“也别太多心了。”

杨易还待说什么,程敬唐已打马过来。到了我跟前,他又行了个军礼,道:“楚帅,请您入城,公子将与您商议善后事宜。”

地军团一直是共和军最主要的对手,突然间全军投降,南武公子也觉得胆战心惊吧。南武公子是文侯、张龙友那一类人,他是很难了解我的想法的,大概觉得我投降肯定会以地军团为筹码提要求。不过日久见人心,他再难以理解,总也会明白过来的。我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去。”

“请楚帅即刻出发,接您的马车立刻就到。”

居然急成这样,我不由得愣了愣。但现在我是降将,如果不听他们的,南武公子更要多心。我道:“好吧。”

杨易忽然在一边道:“楚帅,让冯奇他们陪您去吧。”

冯奇他们九人擅长剑术,马上击刺不见得如何,步下相斗,这九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去见南武公子,他肯定不允许我带几百个亲兵一块儿去的,只带九个就没什么理由拒绝了。程敬唐果然没说什么,杨易跟冯奇他们交代了几句,向我行了个礼道:“楚帅请放心,末将等在此待命。”他把“待命”两字说得甚重,我点了点头,道:“有劳杨兄了。”

这时,一辆十分华贵的马车驶了过来,这车只怕是宗室用的。我坐了上去,道:“走吧。”

冯奇他们九人穿好蓑衣,骑马跟在我的身后。马车进了城,细雨蒙蒙,帝都的大街也被洗得干干净净。虽然下雨,街上仍是人头攒动,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对于百姓来说,帝国也好,共和国也好,仅仅是名称的不同罢了,对于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做生意的仍然要做,干活的也一如往常,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雾云城的街头没有了横行霸道的宗室贵族,倒显得更加清静了。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总觉得帝都的人脸上的笑意多了许多。

马车拐了几个弯,冯奇忽然追上来,喝道:“停车!这是去哪里?”

我撩开车帘,道:“怎么了?”

“楚帅,这不是去家里的路。”

难道直接去见南武公子吗?我怔了怔,看向程敬唐。程敬唐面色不变,道:“楚帅,公子的意思,府上地处喧哗,所以请楚帅到前朝的东宫暂时驻跸。”

他居然用了“驻跸”一词,我不免有点尴尬。不过我也猜得到南武公子的意思,我家不算大,边上尽是一些店铺,不太好监视吧。帝君即位后搬出了东宫,而现在太子还太小,尚不能入住东宫,这座宫殿一直都空着,把我安排在那儿,自是软禁的意思。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我道:“好吧,就去东宫。”

到了东宫,马车驶进大门,停在寝宫前。不出所料,寝宫外殿已驻了两三百个共和军士兵,程敬唐倒像没事人一样推开车门,道:“楚帅,请下车。”

我走下车,看了看从后院挑出屋脊的观景台,道:“南武公子今天不见我?”

程敬唐道:“今天太晚了,请楚帅暂且安歇,明日再谈。有位楚帅的旧友想来看看你,别处多有不便,此处就要方便许多。”

他一说到“旧友”,我的心里就猛地一动,想起了白薇。但程敬唐只怕并不知道白薇是我的“旧友”,我登时有了好奇心,道:“是谁?”

“等一会儿就来了。楚帅,请先沐浴更衣。您是今世英雄,总该有应有的威仪。”

程敬唐的话里似乎有着些讽刺之意,我看了看他,但见他的模样尽是崇敬,看来这是他的真心话。想起当初丁亨利离开帝都,与我在酒楼饮酒时,程敬唐奉命来叫他,一听到我的名字,从不饮酒的他也饮了一杯敬我。也许,我虽然是帝国的人,但在他只有军人,没有敌人的眼里,我一样值得尊敬吧。

东宫的侍女和黄门仍然在里面。我走进去时,他们纷纷低头迎接。程敬唐领着我进了寝宫,道:“楚帅,请休息,等一会儿会有人求见的。”

他一走,冯奇他们几个立即四处察看。他们手脚利索,有的攀到高处,有的则在床底下扫一遍。待他们静下来,我道:“发现什么了没有?”

冯奇道:“看来没有,藻井处铺了一层铜皮,将整个屋顶都覆了起来,根本安不了什么机关,也埋伏不了什么人。楚帅,你说南武公子会有好心吗?”

东宫原本就建造得十分牢固,只是我也不知道居然在东宫里还贴过一层铜皮,大概是那一次二太子发动变乱后添上的,以防有外敌从屋顶攻入。我叹道:“你也不要太多疑,战争毕竟已经结束了。只是,不知薛尚书他们怎么样。”张龙友和帝君作为帝国首脑人物,投降后定然会被软禁起来,我可能也会受到这个待遇。薛文亦是工部尚书,不过他身带残疾,又与世无争,既然可娜就是南武公子的妹妹,应该明白薛文亦这个人是怎么样的,不会难为他吧。

我躺倒在床上,道:“冯奇,你们也去歇息吧,我没事。”

冯奇摇了摇头,道:“杨将军关照过我们,万万不可离开楚帅你的身边。”

我犹豫道:“要是共和军看到你们的戒心如此之重,多心了该怎么办?”

冯奇道:“那也由他了,小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冯奇居然如此执拗。在帝国,他们的命运可以说是依附在我身上,我死了的话,他们曾经是二太子手下的旧账就会被翻出来。可现在帝国也已经亡了,他们已不必再依附于我,但仍然如此忠心耿耿,我都不好说他们,想想也只好随他们去了。何况冯奇他们这几年保护我不遗余力,我官职越做越高,想杀我的人也越来越多,要没有他们贴身保护,好几次我就没命了。这样一想,冯奇这种执拗到不识时务也并不让我无法忍受。

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我翻身坐起,正想看看是谁来了,冯奇和另一个已闪出门去,喝道:“做什么?”他们刚问完,却听一个女子怯生生地道:“我们……我们奉命侍候楚帅更衣沐浴,将军。”冯奇喝道:“不必了,你们把东西放下,我们会侍候楚帅的。”

说完,冯奇已拎着一篮衣物进来了。我笑道:“冯兄,你难道要侍候我沐浴吗?”

冯奇正色道:“楚帅,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若真要人服侍,那我给你擦背好了。”

我笑骂道:“行了,我自己来吧。”

冯奇道:“等一等,小殷是下毒的好手,让他来看看这些东西有没有古怪。”

那个小殷名叫殷鸣扬,也是十剑斩中的一个。十剑斩除了擅长剑术,各人还会一门特异的本领,像冯奇的弹弓,那个叫魏风的会卸骨术,而那个周艺持的擅长各地方言,学哪样就像哪样,殷鸣扬最擅长的就是下毒和试毒了。只不过在我麾下,我从来没让他去下人的毒,他这本事倒从来没用出来过。

殷鸣扬试了试,抬起头,道:“都没事。”冯奇还不放心,又道:“真的没事吗?”确认了方才将水倒入内室的大桶里,道:“楚帅,我来烧火,你慢慢洗。”

我道:“你怕我会被煮熟了不成?哈哈。”

东宫的设施十分齐全,连这澡池也修得十分完备。本来可以把热水放进地上挖的池中,不过冯奇说那种澡堂水是从上游流入,无法随时检测,只让我用澡桶洗。那澡桶下面生火将水烧热,人在里面洗澡,冯奇他们在四周守着,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在里面下毒。不过我洗澡时有九个大男人围着,实在让我有点难受。我胡乱洗了洗,擦干净身上,便爬出来穿衣服。给我预备的衣服十分齐全,从内到处都有,很是合身。

我穿好衣服,道:“你们也洗个澡吧。”这话他们倒听进去了,一路来帝都,别的还好,就是没地方洗澡。只是冯奇仍然不敢大意,仍然和我洗时一样,每次换一桶水,让殷鸣扬察看一番,确认没有毒了这才搓洗一阵。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搓洗的水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正在闭目养神,忽然听得有个人道:“楚休红将军在吗?”这声音有点陌生,但又似乎曾经听到过。我怔了怔,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人,大声道:“我在。”

我还没有再说,冯奇他们八个一下冲了出去,连正浸在澡桶里的魏风也停止了搓洗,手忙脚乱地擦着身上。我走出去,却见他们围着一个身着长袍的青年人。这人一脸惊恐,似是被冯奇他们吓着了。一见到我,他又惊又喜,道:“楚将军,是我啊!”

这人实在有点陌生。我道:“对不住,恕我眼拙,请问你是哪位啊?”

这人道:“虚心子!你还记得吗?东平城里,你来找我师父要硫黄的。”

是虚心子!我猛然间想了起来,抢上前去,笑道:“是你啊,真认不出来了。”虚心子那时还是个少年人,梳着发髻,穿着法统的袍子,现在却只是穿着士人的服饰,确实看不出来。

冯奇却仍然毫不客气,上前道:“虚心先生,请抱歉,让我查查你身上有无暗器。”

虚心子倒并不在意,摊开双手道:“查吧。”冯奇在他周身上下查了查,对我道:“楚帅,他身上没有武器。”我心中暗笑,假如南武公子真要派人来刺杀我,派谁也不会派到虚心子头上。我道:“没事的,虚心真人,来,里面坐吧。”

虚心子的脸上却有点尴尬,道:“楚将军,你也别叫我虚心子了,我已经还俗,现在叫陈虚心。”

我怔了怔,道:“那真清真人呢?”他师父真清子曾经给我一部《道德心经》,并且教给我修习读心术的方法。虽然我没能练成读心术,但偶尔一次成功的摄心术却救过我两次命了。我一直都想谢谢他,但只听说真清子到了五羊城,后来便没有下落,倒是虚心子又听过几次。

虚心子的脸有点红,道:“师父羽化了。他是被我气死的,唉,我一直对法统的修习没什么兴趣,尽搞些奇技淫巧,真对不起师父。”

真清子很是大度,当然不会被虚心子气死。听得真清子去世了,我不禁有些黯然,道:“你做什么了让真清真人这么生气?”

虚心子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只是不想学读心术,其实也没什么的……”

我恍然大悟,道:“你爱上哪家姑娘了是吧,真清真人一定为这个气死了。”练读心术会不能人道,在真清子这种一心皈依法统的人看来这是个优点,但虚心子不一样。看他现在已经还俗,多半是爱上个什么人。

虚心子的脸涨得通红,道:“楚将军,这不能算错吧。紫蓼她也说,读心术有什么好。”

我吃了一惊,道:“紫蓼?”虚心子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就是受她的托付来看楚将军的。她说,谢谢你当初对她姐妹两人的照顾。”

其实托他的是白薇吧。我的心头暗自叹息。当初听得白薇说,紫蓼喜欢的是丁亨利,没想到过了几年,成了喜欢虚心子了。丁亨利此人英武不凡,谈吐也比虚心子好得多,但在紫蓼的眼里看来,最终仍是选了虚心子。他与白薇真的很像,白薇对我只是不能忘情,她真心爱着的,仍然是郑昭吧,即使郑昭因练读心术而不能人道。太多的事,都与我们的预料大大不同。

虚心子跟着我进了屋,我笑道:“刚才程敬唐将军说有旧友来访,原来指的就是你啊。”

虚心子的脸色又一变,道:“程将军知道我来了?糟了糟了!”他刚才还满心欢喜,马上就变成一脸惊恐。我的心头一动,道:“怎么了?”

虚心子看了看四周,道:“我得走了。”

我莫名其妙,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虚心子咬了咬牙,道:“郑夫人要我……”

他还没说完,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原来是陈先生在此,真是幸会啊,哈哈。”

是郑昭的声音!虚心子的脸变得煞白,登时闭紧了嘴。我看向前面,大殿中黑漆漆一片,从黑暗中,正看见郑昭背着手施施然走了过来。

郑昭满面春风,但他的眼里却充满了怨毒。我从来也没想过会见到一个人有如此恶毒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沉,道:“郑先生。”

郑昭扫了虚心子一眼,道:“陈先生,此间没你的事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虚心子似乎很怕郑昭,道:“这个……”我心头一动,正想说让虚心子在这里坐一会儿,但一看郑昭那怨毒的目光,心头也凉了下来。

郑昭一定是来对我不利的。他并不愿伤害虚心子,但假如虚心子坚持在这里,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把虚心子留下来,恐怕只会让他受池鱼之灾。何况郑昭只有一个人,我并不害怕。我叹了一口气,道:“陈兄,你还是先回去吧,代我问紫蓼好。”

虚心子诺诺了两声,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走过郑昭身边时,郑昭仍是背着手看着他,连招呼也不打。等虚心子离去,郑昭这才哈哈一笑,道:“楚兄,别来无恙。”

因为白薇的事,我看见郑昭总有点觉得对不起他。郑昭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但他肯定一直装作不知道。虽然他因为练读心术而不能人道,但仍然是个男人,他恨我也是应该的。听他这么招呼,我只是淡淡道:“郑兄,你是来问罪的吗?”

郑昭哈哈一笑,道:“当然不是。”他扫了我一眼,冯奇他们排在我左右,一个个如临大敌。郑昭踱了两步,道:“楚兄,你也真是小心,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睡觉都要靠手下保护?”

冯奇喝道:“大胆!”正待叫骂,我扬了扬手,不让他多说。我自然知道郑昭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不觉得那是什么亏心事。我道:“郑兄看来真是问罪的。”

郑昭摇了摇头,道:“贱内与你之事,我也不想听你分辩。何况今日你是避免了刀兵的功臣,郑某不过是共和国里的一个小吏,更难以与你争锋。只是,夺妻之恨,只消是人便难以咽下,所以楚兄能隐忍至今,郑昭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他中了我的摄心术之前,我的心思都已被他读过,他自然知道我对太子夺走了她而一直心怀不忿。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这恨意也渐渐减淡了。她成为帝君的宠妃,比当一个朝不保夕的将领的妻子总要好得多。这样一想,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恨帝君的。尽管悲哀,那也是现实,何况在她心中,大概早就将我忘了。毕竟,我与她只有一同回到帝都的那一段而已。可是,对她的思念原本已如云烟消散,郑昭这一句话却像是挑开了我心中的重帘,又让我窥到了在高鹫城武侯宴席上,那一袭黄衫,雪白的手指,以及碎珠崩玉的琵琶声……

“楚兄,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也不想知道一下她的下落?嘿嘿,现在,纵然是金枝玉叶,也都成了阶下之囚,楚将军,你就不想着救她出来吗?”

郑昭的话像是越来越远,仿佛从一个极高的地方传来的,带着一层迷雾般的渺茫。我觉得自己的前额也越来越沉,似乎正陷入一个泥潭之中,慢慢地就已不能自拔。我喃喃道:“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这是郑昭的摄心术!我清楚地知道。可是现在他的摄心术像是增大了千百倍的威力,我已根本无法阻挡,脑子深处只觉得嗡嗡作响,似乎有个虫子不停叫着。我的额头尽是冷汗,伸手想去拔袖中的刀,却又拔不出来。想要也用摄心术反制,可是脑海中如同翻江倒海,根本静不下心来。

郑昭仍然站在那里,慢慢地道:“楚兄,你是不是已经动不了了?也许是想拔刀吧,如果自己拔不出来,为什么不让你那些手下干掉我?呵呵。”

虽然头痛欲裂,我还是抬起头。但刚一抬头,却见冯奇他们一个个张口结舌,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我心中一阵惊慌,怒道:“你……你真卑鄙!”没想到郑昭的摄心术竟然已强至此,以前他顶多只能控制一个人,现在控制了那么多人却还是行有余力。我一着不慎,现在也只能保持脑海深处的一线清明。

郑昭皱了皱眉,道:“这两个字,还是原样奉还吧。楚兄,你还能坚持,真是佩服。”

我突然觉得背后像突然又有千钧重物压上来,登时站不直了,神志也在慢慢流失。半蹲在地上,我突然有些想笑。这一趟总算是小心谨慎了,可没想到郑昭根本没有用什么计谋,只是明明白白地用摄心术杀上来。白薇让虚心子传的那句话,大概就是郑昭要对我不利吧,可是虚心子却说晚了一步。可就算虚心子及时说出口,我又有什么本领来对抗郑昭这种排山倒海一般的摄心术?

正当我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地上突然发出叮的一声响。

那是袖子里的无形刀落在地上的声音。我一直想拔刀,但苦于拔不出来,现在这个声音本身就像是一柄利刀,一下在我脑海中的迷雾里砍出一条裂缝,我长舒一口气,只觉心头有了一线清明,手指一拨,一把握住了无形刀刀柄,脚一蹬,猛地扑到郑昭身前。郑昭的脸色也猛地一变,我不等他再有什么举动,左手一扣,已扳住他的肩头,右手刀便横到了他的颈间。

只消再加一丝力量,锐利无比的无形刀便可割开郑昭的喉管。可是无形刀已经逼近郑昭喉咙口的皮肤,他的脸已然血色全无,我却觉得再没有了一丝力气。

对郑昭的那一丝内疚让我出不了手。

正是这里,脑后突然一痛,我只觉眼前刹那间变得模糊一片,像是全被塞进一个桶里,被不住地搅动,搅成了一团糨糊,再也没有知觉了。

等我醒过来,只觉身体极是沉重,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下,硬邦邦的很是粗糙,显然不是东宫那张柔软的床铺。

“你醒了。”

郑昭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一跃而起,但身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却是上着重镣。我愣了愣,道:“这里是天牢?”

我面前是一些粗如儿臂的铁栏。在铁栏的那一面,郑昭正看着我。见我醒了,他道:“楚兄,你果然比别人能多撑许多时候。”

我喃喃道:“原来你的摄心术到了这等程度了。”

郑昭微笑道:“楚兄,其实说破了也不值一文。我的摄心术固然强了许多,但也不至于强到你无法抵挡的程度。其实,你住到这座履着铜皮的屋子里,就已经到了末路了。”

我怔了怔,不知是什么意思。郑昭上前一步,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也是偶尔发现,这座屋子顶上全覆了一层铜皮,我站在某一点上,摄心术居然千百倍增强。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用来对付你,哈哈,很意外吧。”

我叹道:“原来,我最终还是败在你手上。你要杀我吗?”

郑昭叹了口气,道:“我是很想杀你,不过楚兄你也饶过我几次,好坏我也不能这般杀你。只是要放你的话,我想我也没这般大度。”

我道:“你这般对付我,南武公子会怎么样?”

郑昭摇了摇头,道:“楚兄,你身为帝国第一名将,看来只会行军打仗啊。你现在已经不仅是一个将领,而是帝国的最后希望了。公子早就说了,为了共和国的长治久安,决不能留你在世上。可惜,丁亨利如此了得,居然也不是你的对手,真的令公子十分失望。”

我喝道:“你们到底要怎么做?”我想跟他们说,我本来就准备交出兵权,听候共和军的安排,只希望能让我去学校当个老师,教教孩子认识几个字便已足够。但现在说这种话,无异于摇尾乞怜,我也说不出来。

郑昭道:“其实也简单,楚兄,你现在可正在宫中与南武公子谈判地军团的投降事宜呢,你的那些将领也正在等消息。只是,他们等到的会是你以狼子野心在雾云城纵兵掳掠的消息,哈哈。”

我只觉身上一凉,怒道:“胡说,五德营绝不会掳掠民众!”

郑昭道:“楚兄真是天真。假如有些身着帝国军军服的人在城中掳掠,一个人说是你指使的,十个人会信,十个人说百人信,百人说了,便是千人信。以此类推,多叫几个人散布消息,楚兄你就是纵兵掳掠平民,妄图叛乱的祸首了。你那五个属下,叫他们掳掠不会听,叫他们动手,可是求之不得,更何况听得你已被收入天牢的消息,哈哈。你以为我们坐等着你回来投降,共建新国家吗?现在雾云城里已经有不下十万的兵力,加上丁亨利的部队,内外夹攻之下,楚兄,地军团马上就要成了历史了。”

他越说越是兴奋,我也只觉身上越是寒冷。共和军竟然早就打好了将地军团消灭的主意,所谓的要我投降,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我怒道:“这是你的主意吗?”

郑昭微笑道:“岂敢,我还想不出这等妙计,这种一石数鸟的主意唯有公子想得出来。楚兄,你已难逃一死,让你死前看到自己如何被人唾骂,我想想就要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他一开始还只是微笑,到后来已成了狂笑。我心里倒平静下来,冷冷道:“疯子!”本来总觉得有几分对他不住,现在我却后悔没有趁那时杀了他。

郑昭仍是面带笑容,道:“疯子也好。楚兄,日后贱内为你初一十五烧香,我倒不会反对,这样可算对得起你了吧?哈哈。”

他不再理我,背着手向外走去。他虽然正在笑着,但一瞬间我看见他伸手抹了一下眼角。咣咣连声,也不知关了几扇门。看着他离去,我心里越来越沉,也颓唐已极。

五德营现在大概还以为我正在与南武公子唇枪舌剑吧。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听从杨易他们说的自立为帝,总是对的。不管怎么说,战争还是结束了,即使我死了又有何妨?就当是战死在沙场上了。甄以宁、李尧天、邵风观,他们无一不是一等一的人才,但死了也就死了,连个声响都不留。

我坐在那张榻上,默默地想着,又不知不觉地睡去。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五德营,带他们举兵反叛,结果共和军调集重兵前来镇压,连丁亨利也死在我的枪下。

这个梦长而又长,也不知断在了哪里。只知道一睁眼,只觉寒意逼人,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大声道:“有人没有?”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只觉越来越冷,抱着双肩想要起来,身上又带着重镣,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榻上动动。我费力地挪动着,尽量让自己暖和一点,正在这里,听到了有种声音——一连串的脚步声。

我突然又有了希望。把我关在天牢,可能只是郑昭自己的意思,南武公子大概只想确认我没有重新举兵的野心吧。我坐得端正了些,看着外面。

现在有人在开门了。坐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外面映进来的一闪一闪的火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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