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柳随风
送他走的,不是李志常,是神鹰门第三代传人也是靳飞的儿子靳文。
李志常看着他动作轻柔,右手已经给鞑子生生拧断,空落落的垂在身侧,只用左手握刀,咬着牙,鼓动最后的气力,一刀插~进了父亲的胸膛,月光洒在靳飞的胸前,那血像一个缺了口的池子一样往外冒,是妖诡色的殷~红。
“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常低垂着眼脸,问这个倔强的孩子,他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足折断,右手关节被反方向拗断,原本清秀的脸颊高高肿起,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创口在往外边流血。
小男孩大叫一声,叫声里似乎有无限的愤怒,左手努力的去拔刀,只是他方才遭受痛殴折磨,身上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刺他父亲的那一刀,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此时再也握不住刀。
一声比鬼嚎犹为激烈的恸哭在夜里响起。
这一刻,这个如同炼狱的村庄好像已经凝固。
李志常环首四顾,瞧见了有老头儿倚着门槛斜斜坐着,给人一刀砍了头去,死前还保持嗮太阳的姿势,也有卑躬屈膝跪倒在地上,死前大小解都失禁的,也有手里持着木棒锄头,死前犹然怒目瞪视,眼里好似要喷出火来......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疑惑是惨遭淫害的妇女,李志常一个一个的看了过去,走在这样一片血里,有一种无边的黑暗将他包围,让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只用一种超然但是沉重的心情,将这个村子里的人一个个的都挖好了坟墓,亲手埋葬。
一共埋下一百二十七位,连神鹰门的几位高手,还有那个遭受了非人折磨气息早绝的英豪大汉,拢共是一百三十九位。
月光寂寞的洒在了这一片染血的土地上,清冷的风从林间来,不知所去。
李志常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名字,但是今日之后,这个孩子只怕跟他一样,不想回忆起原先的名字了,这种痛苦,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况且是一个孩子,本该是在最天真的年龄,享受家庭带来的温暖。
“你父亲在柳树下死,你在柳树下生,以后你就姓柳,叫随风。柳树的柳,随风而去的随风,如果你不能为你的父亲报仇,便叫今日也随风轻去。”
李志常收回了双掌,他也是身怀了神照经的无上玄功,救靳文不可能,替这个孩子渡过这一关,还算不难。但是这个孩子清澈的双眼只是明亮了一霎,就黯淡了下去,看得出来,他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伏在李志常的背上,口中喃喃的念着什么。
李志常自己是被丘处机路边捡来的孤儿,一直在终南深山里长大,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形象,是不是跟这些个横死的村庄里乡下农夫一样的平凡,还是与靳飞这样的江湖客一样的侠义豪爽。
毫无疑问那会是一种美好的东西,他憧憬,柳随风应该有的。
这种美好,本来也应该好好的保存,不能轻易的去破坏,现在却被蒙古铁骑无情的碾碎。
所以李志常坚定的朝着那些个狼狈奔逃的骑兵走去,他把柳随风缠在自己的背后,一步十丈,一如当日稳定,墨色长发随意披散在两肩,月白色长衫凌风猎猎作响,宛若仙神踏月而来。
剑已在手。
通体玄墨的无常剑已经跳到了他的掌间,剑锋嗡嗡的鸣,好像是愤怒的嘶吼。
那些蒙古悍卒仓皇逃窜,但是一个都没有走脱。
这一日,月白衣衫墨玉玄剑破蒙元先锋三百人阵,引钦察营出动。
尔后白衫黑剑客破钦察营,斩首千余,蒙元震动。
........
由出世剑转入世剑。
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也与全真大道相悖。
与全真创教宗师重阳真人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王重阳当年是冲阵杀敌,与金人殊死相搏,几番起复,前半生也是波澜壮阔手执风云,等他兵败垮台之后,才发现自己所做不过是梦幻空花。
天下大势,并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做出他希望的某种改变,正如天道,可顺而不可逆。
于是王重阳便从天下这一个大棋局里脱身,入了江湖这一局,才有力压紫~阳真人一头,拥天下九万道众的今日辉煌。
他先入世,然后出世,看似超脱凡尘,其实连全真七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参悟大道。
李志常却刚刚与重阳真人相反,他前三十年出世清修,在苏留这个外来因素的影响下终于成就了先天大道,之后破而再立,以神照经坐守神台清明。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都说修道之人最是淡漠无情,李志常外表看起来确实是不近人情的那种冷淡,但是他心里却好像掩在深寒湖面下的火山。
柳随风在他的背上睡的安静,李志常松了口气,但是旋即蹙眉,浑身的肌肉一瞬间到达了一个玄妙节点,既不会太过紧绷,也没有太过放松,这已经是最适合爆发的状态。
此时已在汉水下游岸边上,只要过了汉江,襄阳在望。
但是有人找上了李志常。
理所应当的有人会找上了李志常,他一路杀伤了蒙元精锐铁骑不下千数,早已经引起了忽必烈的注意,既然已经被发现,自然是要派出高手来拿李志常。
汉水边上巍巍然而立着的是一个老和尚,一身藏秘僧袍,身材瘦长,只是双手合十,独立汉水边上,远远的气机神识都已经锁定了李志常。
风吹水皱,同样的也吹皱了这个老和尚的宽广僧袍。
这个老僧好似晋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这种感觉就像是这个老和尚与面前这一条汉江融为了一体,说不出的自然,足显这番僧手段。
李志常淡然笑道:“和尚你要阻我去路么?”
这临江而立的老僧正是帝师八思巴。无论是蒙哥在位还是忽必烈登基,八思巴都受到了相应的礼遇。
他不但是藏秘独一无二的活佛,身份还在金轮、红日等诸位法王之上,所以金轮、红日两位法王都接了旨意去杀郭靖,他却能独坐中军。
但是今日~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权势地位与义务,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帝师这个位置也不是那么好坐的,先前在他的守护之下,给苏留万军从中刺杀蒙哥成功,对他的声誉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声誉这种东西,重在积威,若是八思巴什么也不做,静寂修佛,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有些人修佛也只是为了一个途径,这些人也并不是真正的放下。
近日遇着了李志常这样的癫狂厉害人物,少不得要请帝师出手,以无上渊博的佛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之折服。
但是见着了李志常之后,八思巴心里的震骇也并不比李志常要小,一个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必死的境地出来。。
领着藏秘僧众见着李志常的时候,眼皮子微微一动,道:“掌教真人原来无恙么?”
他没有否认当年与人一齐对他下了死手,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推脱也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眼下的李志常好似脱胎换骨一样,不但不受其害,反而气机较之数年之前,更加的凝定沉静。
如渊如海,八思巴借助这汉江才达到这一种境界,李志常自己就已经是长江大河。
李志常淡淡道:“帝师倒是微有小恙,如今我已经不是全真掌教了,我也不是那个李志常了。”
我已非我,我已忘我,五蕴皆迷。
自那一日冲阵之后,李志常遥遥的看见八思巴为苏留惊艳一枪击败,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不想八思巴今日几乎是恢复了寻常,这密宗的手段,果然了得!
八思巴道:“此地无路,李真人准备到哪里去?”
李志常依旧平淡说道:“原先是没有路的,我走过之后,汉江之上就有了。”
八思巴竖掌于胸,巍巍然叹息一声,道:“李真人要登萍踏水而去,只怕是不太现实,足下的这条路有逆天道,通向黄泉,怕是不好走的。”
李志常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吾剑所至,无所不能至也。”
风中他忽地弹剑高歌,歌声清远而嘹亮,震的这汉江江面都荡起了粼粼波光。
八思巴竖掌微叹:“回头方才是大道,李真人,你着相了。”
两人照面先打起了机锋,这也是僧道说话大不相同的地方,本身追求大不相同,但是彼此都有教养,即使是要给对方下绊子,那也是进行观察对手的破漏之处才好下狠手。
李志常微微一笑,抽剑遥指八思巴道:“请。”
一个请字,却不是客气,只是示意自己将要出手的意思,李志常果然出手,无常剑剑锋之上剑气凝练,有若实质一般,形成了一圈圈涟漪,向八思巴蔓延包围而来。
“原来李真人竟有大造化。”
八思巴垂眉叹息,语声之中,似有无限的怜悯可惜,李志常既然已经动手发难,他又如何会束手待擒,只见他双手竖在胸前,掐一个奇异手决,遥空一指,便与李志常的剑势相汇。
李志常剑势或如云天渺渺,无从捉摸,那八思巴的大手印便是山岳峙容,不动根本。
两人便在这汉江边上做这一场。
八思巴先受了苏留惊艳一枪,内伤尚未痊愈,此时便多有顾忌,密宗之中许多刺激生命潜力的手段便发挥不得。
转眼便已在百招之外,李志常忽地微微一笑,口中道:“着。”
无常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刺去,直接穿过了八思巴如封云闭月的大手印中,就在插在了他的双掌之间。
这一尊藏秘活佛身子剧震,忽地抬头看天,再垂首瞧贯穿了自己万法归一大手印的墨玉长剑。
无常剑似有灵性,长剑染佛血,剑身墨的几乎透明,但是呈现了一种诡异的淡紫色光芒。
八思巴憾道:“此前老衲还在后悔不曾带十六天魔同来,照着真人这一剑来看,来多少人都是一样。”
“挡我者皆可杀之。”
李志常随意的抹去了嘴边淌出的血,八思巴凝聚了全身气劲的八思巴印,如山岳之重,也并不好接,这一记大手印几乎打的他五脏震荡移位。
但是八思巴却还要更不堪些,他接了这一剑,知道自己再进一步,或许能留下李志常,自己却也只有死字一途了,这等付出远远大于收获的事情,做也无益。他微微笑道;“真人身具大气运,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不忘自己要走的路,诚然难得,不过逆天而行,着心也要遭了天谴。”
李志常道:“天若拦我,拔剑斩天。”
这话说的睥睨,不无自雄,与那个山上潜心苦修的李志常可不是一个人。
八思巴却似乎没有多少精神在听了,他的神念渐渐的涣散,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似乎感受到了李志常无法战胜,转身便去,忽然回身微笑:“原来如此,天象异数,不可测也。”
李志常环首四顾,八思巴去的极快,以他如今所剩无几的功力,其实也没有把握留下他。
寥寥四野,站着的也只有他一人了,他将先天功与那一股不灭邪气散入苏留体内之后,只修精纯无比的神照经,加上贺陀罗苦修一甲子的奇异内力,论说功力,并没有达到巅峰,其实还逊色八思巴一筹。
但是八思巴却败在了李志常的手里,这是连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藏秘活佛,能知他人祸福,却不自知,也是可悲。
李志常临江而立,却不急着渡江,江面如镜,镜子里的人好像已经不是自己。
这个“自己”是在终南全真一心出世修道的李志常李真人,如今临江而立的的是入世的自己,李志常想到了自己叫靳文换了个名字叫柳随风,以另外一种身份活在世界上,自己好像也应该如此。
他摸了摸鼻子,忽地想到了苏留,那个白衣白发的踏雪而行的男子,正是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似乎八思巴口中的神秘的天象异数,说的也不是他,而是苏留,叫这个藏秘活佛顿悟当场。
不管怎么样,背上的柳随风轻声呢喃,道:“随风看见了,大叔好厉害,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常身子一震,仰首望月,月华一如眸光清澈,却好似照的他已经不是自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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