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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5 诸夏新生


  此时的涡水东岸,战场早已经蔓延开来。奴军由于本身的混乱,已经不能再将淮南军围堵在原本登陆的地点,前线战卒了无战意,用以围堵淮南军的防线已经越来越薄弱。

  后继能够投入的兵力也是越来越少,有许多别营士卒刚刚被调离原本的营防准备充填防线,结果行到了半途便一哄而散,甚至包括兵长在内俱都藏匿在士卒中向远离战场的郊野逃去。

  面对这样的情况,淮南军当然也不会再拘泥于原本的阵列,在前线奋战的兵长带领下,兵众们以营为单位,直往前方阵型薄弱处冲杀去!

  “杀奴,杀奴!此战必胜,生擒季龙!”

  “杀羯偿罪,伏地得活!”

  “淮南勇烈,誓破贼奴!”

  类似慷慨的叫喊声在战阵中此起彼伏,更给那些奴兵们带来一种四面楚歌的威逼感。虽然战场涌动的人影繁多,但到了此刻其实真正战况胶着惨烈的厮杀已经并不多见,奴兵们虽然仍在发足横冲,左右狂奔,但更多的只是为了躲避后阵那些督阵士卒的催命驱赶,却不再傻傻的冲上前与淮南军搏命角力。

  “我是晋人、是晋人……饶命、饶命!”

  混乱中不乏奴兵恰恰撞上正在冲杀的淮南军,其中便有人干净利落的丢掉兵刃,伏倒于地,又恐遭受误杀,极力撩起散乱的鬓发,只为显露出那迥异于羯胡的五官脸庞。不过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之下,他们这一举动也纯粹是多此一举,淮南军前线斗阵此刻目标唯有那些仍然保持着一定建制、行伍颇成规模的奴军部队,至于那些溃退散卒,更多的只是保持着单纯的驱赶,让这些人不能集结成伍。

  如此混乱噪杂的环境里,任何的旗鼓号令都不再具备其能,淮南军尚能保持营伍建制,关键就在于每一名伍什、兵尉等兵长们俱都身先士卒,兵众们则亦步亦趋跟随于后。

  英雄自需狂饮血,封侯每从行伍出!

  淮南军对于兵尉等基层兵长的重视程度极高,甚至还要追溯到立镇成军之前,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莫仲那个本为士家子,战阵立殊功,因而拔出行伍的传奇兵尉。

  虽然淮南军成军之初,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沈哲子也将大量自家子弟、部曲并故旧充入军中,但这些人绝大多数都非直接身居要任,甚至庾怿之子庾曼之,包括沈哲子堂弟沈云在内,都是从相对基层的兵尉渐次拔用起来。这些世家子弟们身居此职,本身对于兵尉这个基层的职位便是一种加强,其后积功拔举而用。

  此前奴军尚未南来的时候,这些世家子弟们多数都率领着百数兵众深入豫南,甚至取得了城父大捷这样辉煌的胜利。其后无论是颖口之战,还是肥口之战,这些年轻人们都得到了充分的提拔重用,像是沈云独力防守硖石城这一要地,庾曼之坐镇八公山,谢奕领军于肥口之间策应。

  虽然这些年轻将领们的拔用过程绝难做到公平公正,当然还有沈哲子特别关照、予其更多表现机会的缘故在当中。但也最起码做到了每一次拔用都有功可凭,有迹可循。以沈哲子在淮南的权柄和地位,已经不需要这种看似多此一举的方式来树立那种恩威出于门下的印象,但还是相对严肃的执行下来。

  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要告诉这些年轻人,他们能够在军中或许到怎样的地位,并不取决于他们是谁的种,又或和主将有着怎样或亲或疏的关系,而是取决于有无相匹配的才能和事功。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后来者,不要将江东那种乱七八糟的世风代入到淮南军中来,因为有了这些前辈的表率,后继许多在梁郡投军增援淮南的世家子便不敢再强求名位。

  最后一点,当然也是在为了给那些将士们树立一群榜样,给淮南军打造出一个有别于世风的拔用模式。单单凭此一点,当然不可能洗尽长久以来的世道积弊,这一点沈哲子都不得不承认。但这并不是思路方向的问题,而是时间问题。假以时日,随着淮南军历战日久,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类似莫仲这种寒卒自行伍中脱颖而出,成为军队的中坚力量。

  唯有如此,才能让淮南军拥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成长性,能够让将士好武乐战,临阵勇武,取得更大的胜利和成就。让这些军职回归于军事本身,不再取决于门户荫庇又或乡宗关系。

  而想要完成这一构想,则就必须要有一个庞大的变量冲击原本的秩序,绝不是闭门规划就能完成。比如眼下涡口这一战,泼天大功就在眼前,战阵上只是咫尺的差距,但若事后论功,或许就是云泥之判!此一战后,几人可得封侯?几人可得拜将?又有几人将会寂寞寡进?

  都是未定!来日何者能够威震天下,俱在此刻手中弓刀!

  士气就是这么此长彼消,奴军越混乱,此战胜机便越笃定,而战阵中的淮南军便越勇猛!

  战阵中一处激战,近千名奴兵被一营淮南军兵卒们逼至角落里。不过这一路奴军只是迫于大势而退避,本身却还未溃散,看起来应该是某一名督战奴将的督阵亲兵,在面对大势倾颓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整部的移动游走。

  这一营淮南军在经过一番冲杀之后,兵额已经不满,虽只区区两百多人,但在两座营垒之间的这一处夹角战场中仍然是勇武至极,悍不畏死。前阵几十名持槊兵卒们在兵尉带领下,直往对面千数之敌冲去,两翼刀盾紧随其后,中阵弓兵们跑动途中频频仰射,对面不断有奴兵中箭倒地。

  当然,奴兵的反击也是凌厉。军阵中同样不乏奴兵结阵以射,淮南军在追击途中便不断有人身中流矢而死。

  “速冲!冲过此程,杀入阵中,贼便无箭可射!”

  冲在最前方的兵尉咆哮吼道,同时身体力行,奔跑的更加迅速,对于头顶掠过的那些流矢视而不见。而其身后兵卒们也都狂吼壮势,速度越来越迅猛,几十丈的距离须臾冲至。前阵那些持槊兵卒们手中步槊平端,长长的槊锋直接扎入了奴军阵营中,顿时将奴军的阵势刺出一个深深的创口。首当其冲的奴兵们俱都被锋利的槊锋直接扎透,死尸仆成一线!

  旁侧纵有奴军想要冲上来扑杀这些陷入阵中的淮南军卒,旋即又被两翼步卒以刀盾劈砍格退。槊兵们继续挺槊往敌阵冲去,每进一尺,必有奴兵身死。如此直接扎入奴阵数丈之深,左近奴众俱都四散以逃,不敢再上前强阻。近千敌军竟就被这百数悍不畏死的淮南军直接凿穿冲开!

  士气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影响着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假使这一营淮南军在看到敌军势大后稍有迟疑停顿,接下来自然会被奴军强射反击,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于此。即便是快速抽身脱战,也很有可能会被奴军衔尾追射,同样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才有可能摆脱掉奴军的追击。

  可是现在,他们一往无前的直接冲杀入阵,虽然在这冲阵途中亡者近半,然而最终却是奴军受不了惨重之伤亡而溃逃。

  “贼将勿逃,献首助我封侯!”

  凿穿敌阵之后,兵尉抹去满脸迸溅的血水,稍辨方向便往奴将逃跑的方向继续追去。其部众自然亦步亦趋,奋力追上,至于那些伤重难行的兵众们,则就地团坐起来,树枪于身前,以血抹额,口呼杀奴口号,过不多久,便有战场上游走的后继之军行来,将他们接应而出。

  其实讲到基层的组织力,奴军较之淮南军并不逊色多少,甚至犹有过之。像是其中一些占数甚多的杂胡义从们,更是不乏父子同居行伍,世代供奉小帅、酋长,讲到战阵行伍中的配合,甚至已经深入到生活中、刻入到骨子里。更何况本身生活便不是稳定农耕,多有居无定所的迁徙,在应对变数诸多的战斗时,那种近乎习惯的执行力本身就是精兵基础。

  这样的组织方式,一旦在打起顺风仗的时候,无论是联合杀敌又或是哄抢物资,都是娴熟无比、所向披靡。可是一旦遭遇逆境,那种大势倾颓、万众崩溃的局面也绝非将领们能够制止。

  要知道那些基层的兵长们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宗主、家长,身边这些士卒不独只是他们的袍泽战友,更是他们的亲人、家产,一旦遭遇逆境,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保全自己和家产,罔顾军令。

  军法不敌人性,任何精锐之强军,之所以一定要强调军纪军法,就是要通过这些严明周密的军令,将士卒们身上除了行伍之外的社会组织尽力剥除掉,要做到父子无视、军令必行。更有甚者,甚至在行伍之外的整个社会构架都要偏向于军法来搭建。

  此时距离天亮尚还有一段时间,石虎在千数亲信的保护下匆匆逃离,动静虽然不小,但除了近畔一些奴兵奴将们察觉之外,前线那些混乱的将卒们并无所觉。

  奴将麻秋在接过了石虎留下的旗号仪仗之后,并没有如石虎临行时吩咐的去通知诸将次第脱离战阵,因为这只是一句废话,如果奴军还有能够次第脱战的余地,何至于连主将都要临阵脱逃!所以眼下诸将能够有几人逃出生天,真的要各安天命,派人去传信,能不能在乱阵中找到人传递命令且不说,更有可能将主将已逃的消息扩散阵中,造成更大的混乱。

  “南贼恃凶穷迫,要将国人赶尽杀绝!大军远于外国,若是溃散而逃,则绝无生机!唯今只有集众共保,方可杀出一条活路!”

  接手旗鼓之后,麻秋也不再作什么壮声激励,此前由于淮南军那些宣言的缘故,石虎只将羯胡将士们留在身畔。此前虽然带走千数人,但乱战之际兵卒多望主将旗号,又陆续有许多羯胡士卒向此处聚来。有的心知石虎已逃,当即便顺着那个方向追撵而去,但混乱中有更多的因为不明底细,只是乱糟糟聚集在旗号周围。

  等到石虎逃走过了一刻时间,麻秋才登台叫嚷道,为了表示他所言之事实,更亲自搭弓射向那些冲向石虎逃窜方向的奴众,又名骑兵们追剿一通,然后才让人敲响了旗鼓:“稍后一战,不为功业,只为求活!凡欲生者,以旗为号,随我冲出!”

  说罢,他便命人将石虎的旗鼓仪仗搬上了马车,率领着自己嫡系尚存的几百人马,往与石虎逃往方向向悖的一方冲去。左近奴众们就算没有听到号令声,但也看得到旗鼓的移动,俱都下意识追随上去,很快便聚起了两千多人马,而且在前线战场中仍然陆续有奴军溃众追赶而来。

  “奴军败了,奴军败了!”

  前线淮南军们也发现了后阵奴军旗号的移动,登时便爆发出一连串热烈震天的叫嚷声。

  “晋祚天佑,淮南壮武!羯贼群丑,插标之功,岂容生离!诸军奋战,必杀季龙于野!”

  淮南军中路督将韩晃此时也早已经登岸,随其一声令下,阵中数十驾战鼓轰然响起,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顿时响起淮南军诸部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将士凡尚有一战之余力,俱都振奋余勇,向着奴军溃逃的旗号冲杀而去!

  “永嘉旧颓,今不复矣!晋祚雄声,诸夏新生,自我辈始!”

  此时,淮南骑兵们也自涡水上游包抄而来,借着天际破晓一点微光,沈哲子清楚看到奴军乱卒们簇拥着石虎歪斜的旗鼓向后方奔逃,热血已是激涌上头,脚踏马镫奋力挥鞭:“百里功途,今未过半。先斩贼奴淮上,稍慰饥渴久恨。来日纵横华夏,再无彷徨!”

  “为沈侯效死,杀奴于野,饮马河洛!”

  沈哲子话音刚落,近畔担任他督营兵长的刘迪已经挥鞭振臂大吼道。

  “为沈侯效死,纵横华夏,威震南北!”

  数千骑在原野上铺开,很快便在淮南诸路追击人马军前掠过,接替他们追杀羯胡余寇的位置。而随着骑兵队伍加入到战斗中来,奴军大丧之声终于吹响,郊野中哭号叫饶之声充斥于此方天地之内,而在铁蹄之下,一条宽阔的铺尸血色大道正迅速的向奴军所逃亡的方向展开!

  “饶命、饶命……若能得活,此生再不敢南望……”

  奴军们已是亡命飞奔,然而又怎么能逃得过骑兵的追击,许多羯奴满脸血泪深叩于野,然而也是难逃那最后的宿命。

  奴军中也是不乏骑兵,但都被乱卒冲散,根本难以集结起来。不过在逃出一段距离后,这些骑兵还是渐渐超过了逃亡的大部队,在前方有了将要集结的迹象。

  而沈哲子在率领骑兵在奴军中追击片刻后,也绕出了奴军逃亡的大方向,直往对方那些骑兵冲去。此刻溃逃途中尚能有战马坐骑的,自然是奴军中的精锐和兵长之流,更应优先剿灭。而且沈哲子也绝不相信石虎还会老老实实携带着旗鼓仪仗逃亡,不用想也知必是诱饵,擒下那些奴军兵长们,才能拷问出石虎的具体逃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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