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塞 (四 下)
第二章 出塞 (四 下)
到底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伙计,几句话,赵仁义就将张松龄出塞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松龄知道自家在出门远游方面的经验远不如赵六哥丰富,便微笑着,将对方的安排全盘接收了下来。四个年青人又坐在一起吃了一会儿,酒足饭饱。顺子负责送张松龄回鸡毛小店,赵仁义和东子则立刻着手整理货物,检查牲口,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顺子从鸡毛小店将张松龄接上,扛着行李往城外走。转过一个十字路口,赵仁义和东子两个早已赶着几辆大车在此等候多时。四人互相打过招呼,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将张松龄用粗布裹着的长短枪支和子弹塞进了其中一辆骡车上的绸缎卷里,然后又往上面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货物,仔仔细细检查三遍,确信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来了,才各自骑上牲口,赶着车队出城。
张松龄胯下的是一匹刚刚买回来的青花大骡子,三岁口上下,一米半高矮,浑身青毛透着油光。走起路来四平八稳,速度丝毫不亚于常见的蒙古马。如果在山东鲁城,这样一头牲口,恐怕至少也要卖到十七八块大洋。而昨天上午时赵仁义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过,货栈每一笔钱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用途,无法拿出更多的银元给他。
“这匹骡子,连同上面的鞍子、马镫,都是我让东子跟城西柳老板赊来的。说好了从口外做买卖回来,再把钱还给他!”仿佛早就猜到了张松龄会想什么,赵仁义主动开口解释,“柳老板跟大少爷是很多年的老交情了,以往他去山东贩货,遇到钱不凑手的时候,也常常跟咱们家赊账。反正每年商队往返口外,都得经过他这边。谁也不怕谁赖了不还!”
“噢!”张松龄又一次见识到了赵仁义的干练,在骡背上笑着点头,“劳六哥费心了!亏得在这里遇到了你,要不然,我就得两条腿走着去黑石寨那边!”
“三少爷又夸奖我!”赵六子轻轻摇头,“我这点儿本事,也就能混个吃饱穿暖罢了。想要干点儿别的,既没胆子,又下不了那份狠心。不像您,唉!”
知道他又想起了斜对门朱家小芹惨死于日寇之手的事情,张松龄心里头也是一阵黯然。自打去年七月七日以来,中国军队几乎是打一仗败一仗,从北平一路退到了安徽,转眼又从安徽退到了武汉,不到一年时间,就将大半个国家都丢给了小鬼子。而那些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根本没把沦陷区的百姓当作人来看待。抢劫、殴打,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强奸和杀戮,也是司空见惯。
这是所有中国军人的耻辱,无论他出身于二十六路、二十九路,还是八路,七路;无论他来自中央嫡系部队,还是川军、滇军、西北军、东北军。身为军人,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任由百姓遭受敌人荼毒,就是奇耻大辱!即便政客们给那些败仗找到无数个理由,即便文人们给每场失败都谱写出一曲铁与血的颂歌,也无法掩盖丧城失地,一溃千里的事实!
正郁郁地想着,出塞的关卡已经到了。几十辆赶早出发的货车在大路上排成了一条长队,无论是赶车的人还是拉车的战马,都百无聊赖。而前方通往塞外的大路,却被两根涂了红漆的木头杆子,拦腰切成了两截。每一根木头都有三米多长,首端系着一根粗绳子,可以随时高高地拉起、放下。末端则用铁轴固定在一个粗大的水泥桩子上。桩子的附近,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沙包。在沙包堆车的掩体之后,十几名荷枪实弹的伪军笔挺地站着,连苍蝇落到鼻子上都不敢伸手去拍。
“放他过去,下一个!”有个公鸭嗓子的家伙,在木头栏杆附近,大声叫喊。
涂着红漆的木头杆子被另外一伙伪军们用力拉开,放走几辆刚刚接受完检查的马车。马车的主人不顾货物被翻的乱七八糟,低着头,逃一般地走过关卡。大路上的长队缓缓向前动了动,再度被放下的栏杆堵住。商贩们互相看了看,跺脚,撇嘴,满脸无可奈何。
“崔老板,早啊!”赵仁义一边将自家马车排在了队伍末尾,一边笑呵呵地朝某位斜跨着褡裢行脚商打起了招呼。满是风尘的面孔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儿悲伤。
“哎呦!这不是小六子么?你们家大少爷呢,他怎么没来?!”崔姓行脚商揉了揉眼睛,满脸惊奇。
“大少爷临时有事儿,让我锻炼锻炼!”赵仁义脸上堆满了笑,仿佛是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崔老板呢,您这回是自己出关,还是带着伙计一起出?!”
“就这么点儿东西,哪还敢再带上伙计!”崔老板看了看属于自家的小毛驴车,苦笑着摇头,“能把我自己的饭钱赚回来,就烧高香了!你呢,我看你身后那几个,好像都是生面孔!”
“都是我们东家去年招来的。其中有一个还是我们东家的远房侄子!”赵仁义压低了声音,冲着崔老板挤眉弄眼,“难伺候着呢,您瞧着没?就那个挺头竖脑的,哪像个学做买卖的人啊!每天我都得当爷似的伺候着他!”
“噢,监军!”崔老板也以非常小的声音回应,挤眉弄眼,对赵仁义的处境示以同情。“我还以为你们东家多放心你呢!呵呵,要我说,回头你自己单干算了。反正你已经出了徒,给谁干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注1)
“还得再攒几年本钱!”赵仁义偷偷回头看了看,然后带着满脸不甘地解释。
“唉!人是两条腿,钱是一个轱辘。人挣钱,难。钱滚钱,才容易!”崔老板非常理解地点点头,低声总结。
转眼之间,二人就因为分享了赵仁义的“秘密”,而熟络到无话不能谈的地步。今天出关的商贩为什么都被堵在这里的来由,也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原来口外的多伦一带,最近突然闹起了土匪,不抢商贩,不抢店铺,专门对鬼子的运输队下狠手。好几支小鬼子向东北运送皮革和牲畜的车队先后遭到打劫,押车的鬼子兵被尽数打死,货物大部分被抢走,少量无法搬走的则被付之一炬。而据现场留下的子弹壳和手**爆炸痕迹推测,土匪们的武器来自关内。极可能是中央军或者晋绥军为之提供,或者土匪本身就是中央军和晋绥军派出的某个分支。
塞外地广人稀,“土匪”们做完了案子,骑着马往草原深处一逃。小鬼子把自己累死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土匪”们的武器供应上打主意,严查长城上的各个关口,以防有“不法”商人夹带枪支弹药出塞。
把掐断“土匪”补给线的任务完全交给伪军,小鬼子们肯定不放心。他们自己心里头也明白,那些连祖宗都能拿出来卖的家伙们,做事肯定不会有任何底限。只要商人们肯出钱收买,甭说夹带一些枪支弹药出塞,就是把整门大炮用马车拉了在伪军眼皮底下运过去,他们收足了好处之后,也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从昨天开始,鬼子在张家口、杀虎口等通往草原的重要关卡上,全都加强的力量。非但每个关卡的伪军人数加倍,还派临时了半个班的鬼子在旁边监督,严防有人胆敢收受贿赂,对商贩们的“不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下有点儿麻烦了!”听完了崔老板介绍的内幕,赵仁义在心里悄悄犯起了嘀咕。张家口关卡的伪军都是商贩们喂熟了的“家雀”,如果是在平时,他塞上几块大洋过去,对方肯定连马车上的货物翻都不会翻,就直接开关放行。可现在,有小鬼子亲自带队在旁边监督,伪军们即便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在小鬼子眼皮底下公然徇私。万一让他们把三少爷的吃饭家伙给搜出来……
想到这儿,赵仁义后背冷气直冒。冲着崔老板又打了招呼,借口去归置货物,转身去找张松龄商量应对策略。
还没等他走到张松龄身边,队伍前头突然乱了起来。几名伪军架起一个胖胖的商贩,大步向路边的草地里走去。被架住的胖商贩则扯开嗓子,大声喊冤,“冤枉啊,冤枉!太君,太君,这些西药,都是在北平城里的东洋商行卖的,有**可一查,有**可以查!”
“太君,他说这些西药是在北平城内大日本帝国开设的药店里买的!”公鸭嗓子翻译官弯着腰,用日语向旁边监督的鬼子军曹低声汇报。
“八嘎!&**%¥”鬼子军曹骂骂咧咧,说出一长串指责的话。公鸭嗓子翻译官愣了愣,转过脸,冲着正在骚动的商贩们喊道:“太君说了,北平城了的洋行卖给你们西药,却没批准你们往草原上带。这个胖子却一口气带了四十多盒可以医治伤口发炎的药,肯定跟土匪在私底下有勾结。所以,必须从严……”
“冤枉啊,冤枉啊!”胖商人双腿拖地,哭喊着打断,“不是给土匪的,是给喀尔钦贝子带的。他最近正跟乌拉可贝子争夺月牙湖旁边的草场。周爷,您行行好,再向太君帮我解释解释,解释解释。我只要逃过这一劫,肯定会好好报答您的恩德!”
不知道是不忍自己的同胞无辜被杀,还是被胖商人的许诺所打动,公鸭嗓子翻译官弯下腰,再度用日语将胖商人的原话翻译给了鬼子军曹。后者皱着眉头听着,嘴里不断叽里咕噜地询问一些细节,包括喀尔钦贝子是怎么个来头,以及月牙湖的位置等,都弄了个清清楚楚。
公鸭嗓子翻译官则将这些问题,原封不动翻译给了胖商人。然后又将胖商人的解释,原封不动翻译给了鬼子军曹听。片刻后,连周围的商贩们都听明白了,胖商人的确是被冤枉的。土匪们买西药,不会冒着被举报地危险去日本人开的洋行里下单。更不会放着比较近的沈阳城不去,非绕个大弯子翻山越岭往北平跑。
可鬼子军曹却不愿意当着一群中国商人的面,承认自己先前判断失误。皱了几下眉头,大声骂道,“八嘎,&**%¥,&**%¥!”
“太君?!”公鸭嗓子翻译官愣了愣,没有立刻将鬼子的话翻译成汉语。鬼子军曹勃然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间指挥刀。倒霉的翻译官吓得魂飞天外,立刻跳起来,冲着胖商贩身边的伪军大喝,“还愣着干什么?太君说了,甭管他有多少借口,携带违禁物品出关,就是死罪。死罪!赶紧拉下去枪毙,别浪费太君的时间!”
“冤枉——!”胖商贩声嘶力竭地大叫,双腿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伪军们明知道他非常无辜,却不敢违背鬼子的命令,用力拖着他走向路边草丛,任由他的双腿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造孽啊!”“缺大德啊!”其余商贩们兔死狐悲,爆发出了一阵骚动。掩体内外的其余伪军和鬼子们立刻将步枪平端,黑洞洞地枪口对准人群,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人群中的叫骂声立刻小了下去,大伙都要养家糊口,谁也不敢为了替胖同行讨还公道,拿胸口往枪口上撞。只有张松龄,趁着人群骚乱的时候,把手探进了骡车的货物中,抓住盒子炮的枪柄,一点儿一点往外拉。
“少爷!”赵仁义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按住张松龄的胳膊,低声哀告:“三少爷,您要干什么?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您就是不可怜我们,也替老东家想想…..”
话还没等说完,耳畔突然传来了“乒!”“乒!”两声枪响。惊诧地回过头去,却发现先前还耀武扬威的鬼子军曹仰面而倒,胸口正前方,两股粗大的血柱喷起老高,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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