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长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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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
…………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
“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地,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让天地自已来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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