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党潜伏者卿笙燕。’

  他把纸条递回才智手里。

  才智，“我打发她走。”

  他抬手制止，“不急，先去太太院里。”

  共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如今倒想会会。

  姑娘出现的时候，实在不符合他心中的预期。性格跳脱，见风是雨。做事没有章法，举动粗鲁，言语粗俗。

  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竟被触动了。

  留下吧。为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三弟行事莽撞，惹哭了小姑娘。三弟看小姑娘的眼神既有愧疚又有羞涩。

  他们若是能成就良缘，也不错。

  小姑娘哭哭啼啼，还是那一套说辞，非君不嫁，巴拉巴拉。

  姑娘，你可知道，你的意图有多么明显。

  母亲又来催促，再不为她寻觅人家，就要把她送回去。

  他想了想，不如安排一个相亲宴，把新一代的年轻人叫来。彼此相认，生意上也能相互照应。

  姑娘又哭了。

  她好像水做的一样。

  圆圆的荔枝眼，滑下的泪珠活脱脱就是剥荔枝涌出来的汁液。

  她竟然把他抱了起来，无礼！

  他口不择言，只想快点离开此处，不再提相亲。

  粗鲁的女子。

  鬼子近了，沪上会战华国大败，全国人民哗然。颓丧之气在人民心中蔓延。

  一定要做些事鼓舞士气，枪炮虽不敌，人心不能散。人心散了，绝无翻身的可能。

  上级下达指令，派遣他潜入鬼子，伺机而动。

  密码本是他的第一个任务，最高机密任务。

  他思考了很久，一定有一个损失最小，还能让鬼子不设防不怀疑的方法。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那么，损失的人，只能是能进入司令府，且不知道他们计划的人。

  他在母亲的劝说下，顺水推舟，纳了妾。

  卿笙燕，庚申年癸未月癸巳日壬子时。

  比他小三岁，两个月后是她的生辰。

  笙燕聪明伶俐，做事一点就通。可惜读书太少，很多道理不明白。

  为了让她更顺利地混入鬼子的交际圈，他开始一点一点教她读书认字。

  看到她开始主动谈论汉高祖，暗中领会他的深意。侍奉长辈，照顾小辈。面对鬼子泰然自若，应对自如。

  她成为了他心中理想的妻子。

  他一步一步地将她教导成心中最美好的女人，年少开始在心中幻想的另一半的虚影一点点化作卿笙燕的模样。

  那天，她的生辰。

  他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

  她只要了一样东西。

  他的陪伴。

  他的心好脏，哪里配得上眼前的女子。

  那一晚，笙燕跌跌撞撞摸进浴室，呲着牙说，“浴巾找不到了！”

  她向前跨了一步，蹲下，呆呆地问，“这是什么啊！”

  他害羞地想要遮挡时，被笙燕捧住脑袋，“大少爷，你真好看！见你第一面，我就喜欢你了！不过，是喜欢你的脸！嘻嘻~~”

  笙燕傻乎乎地笑着，根本没有动情。

  是他，搂住笙燕的腰，对着红唇轻啄。

  一发不可收拾。

  是他动的情。

  笙燕早上起来明显不记得晚上的事，尴尬的不敢起床。其实他要更加羞涩，但是心中的责任感让他直面笙燕。听到她发烧，他立马惴惴不安，恨不得立刻转移到医院。

  她不记得，他在她耳畔说了多少句喜欢，最喜欢。

  “我喜欢你，我喜欢卿笙燕，我喜欢笙笙。”

  一句又一句。

  他的目光沉溺在笙笙的眼睛里，他的指令一条条地下达。

  每一次的指令，笙笙都是必死的棋子。

  他越陷越深，行动的时间越来越近。笙燕的死期越来越近。

  多希望在见到笙笙的那一刻就让她走，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前线的将士都在等鬼子的行军路线，他们不能再败了。

  他还是给了笙燕一个机会，把她的宫廷裙装换成了旗袍。她可以把数据本藏在田中家一个地方，过几天再取。

  她没有，她始终相信，所有的华国人，所有人都需要立刻看到真相！她愿意付出生命。

  她越坦诚，他越狼狈。

  他还是想救她，傅家有他在，鬼子不会动手。

  他把傅家的底牌告诉了她，她不走。不论是为了傅家，为了他，还是为了更多的人，她都决定不走！

  他一次次的挽留，她一次次的拒绝。

  她踏上了一条死路。

  她不怕，她什么都不会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文介告诉他，想看他的反应。

  他丝毫不在乎，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文介先生问出什么了吗？我可不希望还有共党埋伏在我的身边。”

  他回答的滴水不漏，对待妾室毫不在意。

  文介的眼神显然是不相信，却理解。她只是个妾室，还是个隐藏在丈夫身边的共党。

  文介走后，他才把捏碎的茶杯放下，锋利的瓷片划破他的手指。他不能表现出来分毫的在意，否则她连死都不能。

  他救不了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河水一点点淹没她的身体，她浑身的鲜血，大半河水被她的血染红。

  他救不了她！

  她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

  笙笙没有埋怨他，所以死后从未入过他的梦。

  他继续执行上级派遣的任务，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林宁城军防图，万宁城物资运输路线....

  他的任务一件接一件，工作堆满他的生活，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失去笙笙的痛苦！

  可他凭什么忘记！

  他每晚睡前回忆，他们的相识，相知，相别，死别。

  回忆一遍遍地鞭笞，他连呼吸都不能。

  唯有记得仇恨，才有向上的动力！

  他听从田中文干的安排，娶了苏潆洄。苏潆洄为了生下孩子，找了一个相好。他不过问。

  生产的时候，他安排人做了手脚，让她死在产房。

  他身边的钉子少了一个，笙笙的仇人少了一个。

  后来，田中文干把他的妹妹接到万宁城，介绍给他。

  令他没有想到的，他的妹妹晴子是个傻子。

  布置了一晚防守战线的田中文干命令又祈求，“和她结婚，拜托了。”

  田中文干知道他的手段，也知道鬼子战败后，只有傅澹玺能保住他的妹妹。

  一个傻子总比其他方势力好一些。

  他又成亲了。

  骂他的人都要在傅家门口排队了。

  他把晴子养在别院，他和笙笙的房间谁都不能进。

  笙笙，他在入睡前呼唤你的名字，盼望今天你能入梦来。

  鬼子终于败了！

  他手刃文介和田中文干，终于打捞出来铁笼。

  铁笼锈迹斑斑，一碰就碎。

  她尸骨无存。

  他把铁笼的残骸收起来，放在床边，就像当年一起看月亮一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战争又打响了。

  他的潜伏身份再次启动，不过这次，他想换个身份。

  他是一个商人，也是一个百姓。百姓希望谁赢，他就是哪一边的。

  于是，他表面是军统的卧底，实际是共党的卧底。

  又是四年过去，国军败了。红军胜了！

  他坐在了无人烟的傅家门口，看到街道挂着的红旗。红旗在风中飘扬，金色的镰刀熠熠生辉。

  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活！

  首先，把笙笙的坟墓修的更大一点，并在旁边留一个小地方。

  其次，他抱着笙笙的衣服举办了婚礼。笙笙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最后，把笙笙写进族谱，单开一页，因抗鬼而死！

  再之后，就是他去陪伴笙笙了。

  河里很冷吧。

  还是黑夜，他转着轮椅一步步进入河中央。

  “谁！”岸上巡逻的民兵发现了寻死的他，叫了几个同志下河救人，“同志，别想不开！再苦再难我们都过来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他被拉上岸，泪珠放肆地流出，“放开我！我杀了我的妻子！我害死了她！”

  “我要自首，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

  “请枪毙我，我杀了人！”傅澹玺在派出所一遍遍重复。

  所长劝了好久，这位可是组织上都要保护的英雄，他们怎么敢动手！

  “同志，你先回家去吧，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你定罪的！”

  傅澹玺拍打桌子，“为什么不定我的罪，杀人就要偿命！”

  他靠在轮椅上缓了一会，知道和他们说不通，心中有了打算。

  他转动轮椅，往外走，回去之后再自杀。

  卿笙燕拿着上级派发的通行证一路赶到万宁城，傅家周边的人说傅澹玺被抓去派出所了。

  她赶到派出所。

  临近正午，阳光洒在每一个户外人的身上。

  笙笙被玻璃晃了眼睛，将手放在额头。

  傅澹玺看到她，一阵恍惚，他开心地扬起笑容，笙笙来带他走了。

  傅澹玺僵坐在门口，笙笙唤他，“傅澹玺！澹玺！”

  傅澹玺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我愿意跟你走。”

  他被傅府困了三十二年，经年累日地做着与笙笙私奔的大梦。

  手中的触感好真实，她还是舍不得他受苦，来接他了。

  他笑着，眼角的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笙笙抱住他，“我回来了！”

  那颗死去的的心通上鲜血怦怦跳动，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手上的感受是真实的。怀抱中的人也是真实的。

  “笙笙？笙笙。笙笙！”

  “笙笙笙笙...”他说不出来其他话，无意识呢喃。

  许久，笙笙挣开他的怀抱，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擦掉。

  傅澹玺双手颤抖着捂住脸，“别，别看，我老了。”

  笙笙拿出手帕，握住他的手放下，“过去十三年了，样貌总会有变化。不过，我甚爱之！”

  “泪怎么擦不完...”

  十三年的分别，两人之间没有隔阂，没有误会。十三年，只因世道，只因……

  傅澹玺将她抱在怀里，愿此刻永恒。

  吾妻甚爱吾年少，幸，不怨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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