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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兵燹


  天圣二年的辽东大地,干戈四起,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二月月末,夹着北方战事阴霾的浓翳,渐渐笼罩于帝国极北之端的白山黑水间,一连数日晦朔难辨,沉闷不见舒朗,黯淡不见明媚,仿佛是欲下雪,又似是要落雨,却始终未能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下上一场,天色依旧压抑……

自今岁立春起,原本沉寂了数十载的辽东局势,忽然急转直下,如巨石入海,激荡起万丈狂澜;一时间,绵延千余里的沃野战线之上,金鼓阵阵,铁蹄隆隆,兵甲林立,刀斧所向,攻杀之声不绝于耳。

起初,北渝边将冯弘,因不满公孙虐政,故拥兵自重,举营州一隅归附,布重兵于玄菟七镇,修城墙,筑壁垒,挖堑壕,积米粟,训士卒,又分兵入据扶余、安市,以精锐守城,三度遣使赴晋阳,希冀靖北大军出兵策应,呈呼应之势,捣其后背,断其归路;渝廷闻之,于震怒之余,遂以渤海王叔父高阳公公孙归彦为主将,又以西蜀郡公吴曦提兵作后援,发兵数万,围剿营州三郡,主攻玄菟,意图诛杀冯部叛军于巨流河畔,并且扬言“弃甲卷旗,余皆不罪;若其不降,尽屠三城。”

战局伊始,北渝大军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不断压缩那支叛军的生存空间,不但蚕食了大片失地,攻取了大片城堡,且成功策反了冯弘军中数名将校,令其阵前倒戈,投入北渝阵营;经此部署,诸路渝军兵马,顺利把冯弘麾下最精锐的两万营州铁骑全数压缩于玄菟城外的黑水河一线。

与此同时,前去玄菟增援的扶余叛军,在渝军前锋诈败之后,一路孤军深入,恃勇冒进,突然遭遇到了吴曦大军的截击围困,五千步骑无一幸免,自堕山涧而死者十之七、八,尽皆覆灭于野狼谷中,叛将范文虎阵亡。

当时,北渝军中,不仅拥有足足五万余人的松山营重甲步卒,更有两万精骑作为机动兵力,与步军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又有数倍于叛军的弓弩手,配备大量的弓矢与弩箭,加之北渝副帅吴曦出身名门,其祖父吴璘、父亲吴颋,悉为北渝大将,而他本人虽非名将,却也是用兵持重之人,久历战阵,典戎多年,至少不是如公孙归彦那样的草包将军,怎么看这一仗都是稳操胜券的碾压局面;于七万渝军而言,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大渝的将士能否在春分之际灭杀叛党,肃清三郡?

但就是在这样极端劣势的困境下,一直压缩避让的冯部叛军,此刻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开始发力,在七万北渝军队面前,首次展现出边军铁骑的虎狼气概,频频列阵出击,不断袭扰渝军营寨,攻击其辎重粮队,兵丁屠戮杀尽,粮草掳掠一空,致使渝军兵锋受挫。

事后,一些幸存的伤兵,纷纷传言,此番叛军一反常态,攻势异常凶猛,叛军大将温子升,尽出军中骑兵,欲以数千骁骑“薄其军阵”,凭借边军铁骑最拿手的突杀之法,对北渝中军实施精准打击;只见,九千边骑分成三支,每支纵队又分派五股精锐,游骑在前,精骑在后,临敌之后,数百精骑快速穿插,迅即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展开轮番骑射,立时箭如飞蝗,然后在保持战线平行的情况下,命精骑后撤,轻骑大举进击,如此反复多次,试图发挥出骑战驰射的最大优势,等到敌军阵型大乱之际,全军压上,一举凿穿渝军大营。

战况惨烈。

血流漂杵。

是时,两军从拂晓一直杀到黄昏,厮杀最为胶着之时,身为叛军主将的温子升,不惜亲身陷阵,手持丈余长刀,率领八百死士,以横向密集的冲锋队形,不顾箭矢,如墙而进,当纵深不断收缩的北渝骑兵不得不展开冲击,对上迎面那些不足千人,却已经杀红了眼的叛军死士后,竟是亲眼目睹了令无数大渝男儿终生难忘的一幕——“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于是,溃不成军的北渝残兵,只能在己方两翼中军步卒的掩护下,狼狈撤出战场,接下来便是更为惨烈的步军对战,士气跌落至谷底的渝军步兵,虽未像骑兵那样退却,但是依然难阻叛军推进。最终,温子升亲率九千铁骑,一举撕裂了北渝中军防线,诸路兵马接连败北,公孙归彦负伤,全军被迫退至金鸡岭。

战后,公孙归彦因伤重不治,殁于军中,副帅吴曦临危受命,手执黄钺,节制渝军各部,继续指挥平叛之战;即便此役叛军取胜,可渝军实力未损,依旧手握七万精兵,元气也在逐步恢复。单论战场形势,北渝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不久,渝廷从锦州运往前线的第三批补给,也已悉数就位,及时填补了大军粮队遇袭的空缺,渝军士气复振。

在接下来的战事中,素来被北渝王室讥笑为“乡下诸侯”的冯弘,屡次调动按兵不动的安市守军,投入抗渝战场,与吴曦主力周旋;可是,满打满算,叛军可以用于作战的兵力,仅止两万余众,但无一不精准地弥补了几处布防上的纰漏。

吴曦也绝非庸才,挥军奋战,曾经三次率兵袭杀至冯弘阵前不足百步之距,三次被乱箭逼退,险些生擒冯弘。之后,冯弘出动埋伏于后方的数千骑兵,大举冲阵,对此,吴曦早已料到,即使面临重兵合围,仍是严令主力骑兵不得“轻入敌阵”,只是命麾下骑将率五百骑轮番出击,这才得以在彪悍的辽东边骑的冲锋之下,保全步骑兵力,避免被叛军一击即溃。

一战下来,黑水河畔尸横遍野,冯弘麾下一万步卒,死伤五千之多,而吴曦的五万步军与两万骑兵,最终撤离战场之时,其仍有战力之数,也是损失颇多。但真正让双方将士都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在吴曦主动撤退出战场十余里地外,冯弘突然出动了好似从天而降,且精气神十足的三千轻骑,而阻挡这支骑兵扩大战果追击步伐的,则是吴曦同样本想用来出奇制胜的五千伏兵。也就是说,黑水河一战,看似渝军略占上风,实则打了个平局,冯弘未能扭转守势,吴曦也没能剿灭叛军。

二月二十七日,继黑水河大战后,吴曦举兵来攻,两军再次于玄菟城外展开一场激战。

其实,真正的战事,已于二月二十四日夜间开始。是夜,北渝大军派出大批暗探,搅乱叛军营帐,截断玄菟与主营之间的联系渠道,之后又在东峡河谷设伏,截杀前来驰援的冯部骑兵,灭寇七千,俘获叛将温子升,枭首示众,而后又乘胜追击,诛杀叛党三千,迫使冯弘退入城中,陈兵玄菟城下,四面围城,昼夜不息。

半月之间,绝域苍茫,塞草腓腓,辽东平原之上,尸骸积山,血染荒丘,惟余白骨累累,无计可销。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

入春以来的漠北草原,壮美辽阔,万里以内牛羊成群,骏马奔腾。

远方,一束金色的澄澈夕阳,静静地倾泻在高耸无比的燕然山巅,反射出千里之外的晶光,芳草如茵;少顷,不知从哪里吹起了一支悠长雄浑的柔然小调,将最后一缕余晖彻底吹灭。

“在战盔的注视下,

山脉的边缘,

草原的尽头,

遍布石人。

只要尊重石人,

你便可以跨入清凉之地,

你便可以躲避寒冷,

你便可以逃避追杀。

一时间草原石人成了圣物,

石人的故事在草原上风一样传播。

连同战盔,

连同弯刀,

连同黑衣人,

在昆仑之神背后,

又一个草原符号诞生了。”

这是柔然境内一首家喻户晓的歌谣——《大白高国》。据传,柔然诞生之日,第一代柔然大汗佗钵可汗耶律曷鲁,夜梦白马青牛,又梦太阳入怀,醒时感慨万千,认为这是长生天赐予草原的恩典,遂在诸部贵族的拥戴下,自称可汗,立国柔然,建号“大白高国”。

大片的白桦林,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漏下斑驳的金黄树影。牛群、马群、羊群在草原上自由散落,汇织成如白云的幻影,放牧人粗犷的歌声和清脆的长鞭声,更给草原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草原的春季,盎然秀丽,在无数远归者的视野里,一望无际。

漠北宫帐,宽阔的穹庐之中,架着硕大的烤全羊,四处飘拂着马奶酒的醇香,墙壁上悬挂着那柄鎏金打制的“却月无影刀”;一位雄鸷的草原枭雄,默然端坐在那张属于他的虎皮椅上,一言不发。

帐内,噼啪燃烧的炭火塘上,吊着一壶奶茶,咕嘟冒着白雾,热浪扑面而来。火堆旁,身着左衽黑绫戎袍,头戴钹笠金冠的柔然太师扩廓,髡发结辫,面无表情,就近将手里的烟杆凑近火苗,点燃了里面的烟叶,跳跃的火苗,照亮了这位草原第一名将那张满是厉杀之气的脸膛。

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紧锁的眉头下,是扩廓那双闪烁着固执目光的鹰瞳。

“太师,辽东那边……打得都快成乌眼鸡似的了,您怎么还能坐得住啊。属下是怕,再晚一些,那辽东的黑土地,就不再是咱们柔然人纵马驰骋的牧场了。”

说话之人,乃是扩廓麾下爱将,国阿辇斡鲁朵的第一勇将——仆固宗翰。想当初,永兴七年,萧长陵率靖北精锐,长途奔袭,纵火焚营;随着这场燎天的烈焰,无数柔然名将,就此葬身火海,永远长眠在了那片冰冷的泥土之中,其中就包括仆固宗翰之父仆固思恩,死于那场千古一战,被萧长陵一戟挑飞。

当年,卧虎关外,兵戈相交,杀声大作,一袭白衣战甲的靖北之王,执长戟,佩长剑,挟长弓,胯下飒露紫,策马立于高坡之上,风满襟袖,衣衫胜雪。

大概安静了短短一瞬,萧长陵傲然冷笑一声。

一声马嘶冲天而起,飒露紫突然放声咆哮,萧长陵一提马缰,双脚轻轻地踢在爱骑腹上,跃马长啸,座下神骏战马,似一道闪电,迅即掠出,四蹄腾空,连人带马矗立而起。

飒露紫前蹄悬空。

萧长陵傲岸的身形,人随马力,被强行扭转起来,并在半空中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盘旋。白衣飘然的靖北之王,一手持虎威大戟,一手持“萧”字王旗,直挺挺地骑乘在高骏的战马之上,被朝阳一照,英武无俦。

这时,萧长陵左肘一拐,缰绳再收,飒露紫马头向前一昂,又是一声嘶鸣,双蹄落地,浑身肌肉一松一紧,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沿着丘陵上方狂飙而下,极其潇洒地直刺柔然大军。

噌!

靖北之王一人一马,单骑杀入柔然军阵,山呼海啸;他并未下马,而是重重地将那面“萧”字王旗插在了地上,旗杆入土,屹立不倒,王旗再次在晨风中招展,大放异彩。

靖北王旗猎猎振动,于风中飘荡,直插柔然中军!

只是数息时间,一代枭雄手持长戟,凝力于全身,整个人如一头狼王般扑了出去,带着一抹隐藏许久的噬血与饥渴,势不可挡地刺出一戟!

萧长陵的那支戟,鎏金,铁锋,素缨。几乎全体靖北将士都识得此戟,这支戟,曾经被太祖皇帝握过,也曾被先帝握过,如今握于萧长陵之手;在烽火连绵的北境疆场,戟锋所向,大戟横江,必是战火烽烟最为激烈之处。

忽而,一声暴喝,萧长陵全力刺出一戟,一道灿若朝霞的金色戟芒,直直刺向了狼头纛下的仆固思恩;这是萧长陵平生最惊才绝艳的一戟,亦是他有生以来最强大的一戟,靖北枭雄整个人的精神魂魄,全数凝聚在了这一戟之上,一戟破空,刺裂层层空气,振出万里朔风。

就在此时,这柄杀人的戟,竟似是有了生命一样,弯曲得状若一张铁弓,顺着萧长陵骨节分明的双手,快速地反弹出去,倏的一声又弹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萧长陵的右手,紧紧攥着戟柄三寸之地,猛然一戟向上刺出!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萧长陵的双瞳深处,于电光火石间,激射出两道刺眼的寒芒,教人悚然大骇,而他手中的长戟,便已经狠狠地从仆固思恩的下颌刺了进去。

喀喇一声。

金光闪闪的戟刺,扬起阵阵杀意,由仆固思恩的下颌楔入后脑,鲜血霎时飚出,仆固思恩身子一僵,就此毙命!

鲜血从仆固思恩的喉间滴落,沿着弯刀滑到萧长陵的手上,顿时湿腥一片;萧长陵目光冷峻,沉默地握着那支鎏金大戟,戟尖像挑着一个空荡荡的麻袋,挑着这位柔然名将早已冰冷的尸身……

霸王战戟,秋风扫落叶,扫向那杆“狼头大纛”。

随着一声脆响,碗口粗细的旗杆,从中断裂开来;而后,狼头纛卷成一团,凄然地与旗杆一起坠落。

就这样,这面象征着柔然大汗至高无上权柄的“狼头大纛”,连同仆固思恩,被靖北之王一戟扫倒。

因而,与扩廓一样,仆固宗翰的骨子深处,对于萧长陵和靖北军,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此生最大的夙愿,便是跟随太师大举南下,攻陷北境,正如父亲当年追随先王那样杀入周境,亲手砍下那个名叫萧长陵的南蛮贼子的头颅,让他像狗一样跪在父亲的坟前。

“急什么?!”

只见,扩廓一脸平静,轻轻地把烟杆往火塘上一磕,抖落少许烟灰。

“宗翰,你怎么也如此短视?!”

“请太师示下。”仆固宗翰以拳抚胸,声音低沉说道。

扩廓放下烟杆,而是端起一碗马奶酒,猛地饮下一口。

“草原的儿女,承载着长生天的恩泽,必须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才能永久地生存下去。一个孤立的辽东,是永远不符合咱们草原民族的利益,只有……分裂辽东内部,才是任由我草原儿郎掠夺蹂躏,予取予夺的羔羊;如果有一天,辽东的猎犬,一旦养肥养壮了,它们就会变成一只大獒,反过头来,一定会将草原的狼撕成碎片,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太师的意思是……”仆固宗翰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草原的雄鹰,什么时候会为了一帮猎犬亮出它的利爪。”

这一刻,仆固宗翰眼中的扩廓,鹰视狼顾,虎踞八方,凛然霸气一览无遗,尤其是那双寒光四射,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睛,更是令人不忍直视。

片刻,扩廓执起烟杆,又重新填装了一锅烟丝,凑近炭火缓缓点燃,一时烟雾缭绕。

“对了,萧长陵可有异动?”

“回太师,并无异动。”

“没有吗?!”扩廓彷徨。

“是的,太师,据曳落河探马回报,辽东边境之上,未见靖北一兵一卒,看来……萧长陵并没有出兵的迹象。”仆固宗翰笃定说道。

须臾,扩廓面色微变,草原第一名将的锐利眼眸,缓缓眯了起来,目中寒光渐弥,归于一片平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下,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口中忽发铮铮之音。

“如此说来……,这位秦王殿下,此番是要坐山观虎斗喽!”

话音刚落,一声狂妄的大笑,便随之响彻穹庐内外,绵延不绝。

这笑声,出自扩廓之口,恍若来自草原深处的阵阵狼嗥,教人毛骨悚然。

大笑方毕,穹庐俱寂。

然而这一次,扩廓却再度失算了。就在数日以前,一支整整三万人马的“虎豹骑”精锐,早已全副武装,在名将桓欷的率领下,自晋阳隐蔽东进,沿着山间小道,昼伏夜行,秘密潜入号称绵延万里的大娥山内,不动声色。

靖北锋刃,剑指辽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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