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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3 章 声声悲鸣


齐烨睡了很久,很久很久。

当他醒来时,眼前无比的陌生。

水珠一般的幔帐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炉香轻烟缭绕,鸟儿清脆的鸣声从屋外传来。

“来人!”

齐烨喊了一声,喉咙无比沙哑,挣扎坐起时,每一根骨骼都在呻吟。

下一秒,外面冲进来了一群人,几乎各个带伤。

手腕上缠着药布的喻斌。

蹦蹦哒哒拄着拐的季元思。

赤着膀子,后背满是燎泡的公输甲。

就连旺仔也一瘸一拐的,花树与贲二人互相搀扶着。

唯独小鹿姑娘呲牙傻笑着,蹲在床前都快比别人站着高了。

齐烨张着嘴,笑了,又什么都没睡,倒在了床上。

齐烨笑了,大家也就笑了,每个人都在笑。

“都出去吧。”

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笑容,穿着儒袍的白修竹快步走了进来。

没人鸟他,没人动地方,这个世界很多人会变,很多事儿会变,可总有一些人永远都不会变,比如齐烨,比如他身边的人,包括他们对白修竹的态度。

白修竹扒拉开众人,开门见山:“厉良玉死了。”

“腾”地一下,齐烨和诈尸似的坐了起来:“我睡了多久?”

白修竹转过身,叫了一嗓子。

李蛮虎捧着一个木匣子跑了进来。。

“世子爷。”李蛮虎满面讨好的笑容:“您还记得卑下不,南关,卑下是我家大帅的亲随,卑下…”

白修竹狠狠瞪了一眼李蛮虎:“给殿下看。”

李蛮虎这才打开木匣子,恶臭扑鼻,里面是一颗人头,一颗近乎没了整张脸的人头。

齐烨连忙捂住鼻子:“这啥啊。”

“厉良玉的人头。”

“扯淡呢吧。”齐烨猛皱眉头:“哪来的,会不会是诈死,这连长什么德行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是厉良玉。”

小伙伴们都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白修竹叹了口气:“瀛贼进犯东海攻打江州,动用了各方船军大小战船、海船,五十一条,兵力四万五千人,江州一战,战船斩获三十一条,杀敌三万人两千人,余者皆逃。”

“杀了那么多?”

获得那么多战船,齐烨倒不是很意外。

这群狗日的为了压制城头上的守城军器,将战船靠在了沙滩旁,想走的时候只能等涨潮,白修竹带着山林战卒赶过来的时候太过突然,瀛贼就是跑上了船也走不脱,跑掉那些多是后方没有船弩的小船,以及一些旗船、快船。

这一战打的双方早已是筋疲力尽,白修竹来的时机与早晚无关,只能说是巧妙,万名战卒的登场,彻底击散了瀛贼最后的一口气。

瀛岛四方船军,其他三方船军倒是派来战船过来,不至于伤筋动骨,唯独对东海三道活动最为频繁的西方船军,彻底被打废了。

“那厉良玉是怎么回事,这脑袋真的是厉良玉的吗,朝廷大军来了,都打到东云道了吗,还有,我躺了多久?”

齐烨满肚子疑问,江州的情况,他不是很意外,只是惊讶诛杀了那么多瀛贼,可厉良玉的脑袋他则是完全想不通。

就在此时,一声鹰啸之声似从天边传来。

齐烨瞳孔猛地一缩:“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守城的时候瀛贼突然调动了一些战船离开了,是不是去东云道了,东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修竹转过头,望向了喻斌等人。

“恩师。”

喻斌从季元思手里拿过一个包袱,打开后,里面是好多书信,以及大量的名册。

“这是?”

“东海东庆道舟师副帅肖浈江、东海东庆道舟师府帅霍志远、江州折冲府都尉谭敬宗、蛟营镇水副将郭田丰、陈洲兵备郎将李忠、猛水营副将于嗣康…”

豆大的泪珠从喻斌的眼角滑落,说不下去了,一个名字都念不下去了。

每个人都沉默了,白修竹再次长叹一声:“东云道舟师哗变,人称鹰道人的梁伯凤…不,并非哗变,而是…东云道舟师、东尚道舟师、东庆道舟师,大小战船过百艘,将士万余人携带大量火油,赶赴去瀛岛了。”

“瀛岛?”齐烨瞠目结舌:“他们投靠…不,不对,绝不是投靠,到底怎么回事!”

季元思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泪水打湿过无数次的信,递给了齐烨。

“江州折冲府都尉谭敬宗留下的,留给谭家主的。”

齐烨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的看着。

异贼乱害,百姓经年不安,民为汉民,又如鱼羊,可买卖,可宰杀,可极尽辱虐。

改周为康,东海如故,贼亦如故,朝中奸邪巧舌蔽东海之外,民如枕刀山、如坐火炭、如食五毒,难安、难活、如鬼、如尸,生不如死,苟活度日。

东海之祸,祸于厉贼,源出瀛岛,此二祸难遭天罚,只得人诛,不诛,万民饥死、万民横死、万民枉死。

今,孩儿以报家国,以志诛祸,以躯杀贼,与舟师同袍航于蓝海之上,奔赴贼巢欲毁瀛岛船军四方根本。

忠孝难二全,孩儿不堪,唯有皮囊一身挟刀着甲以壮常志,无以身前尽孝。

父上勿恼、勿忧、勿挂怀。

更多的信件被展开了,肖浈江的,写给他尚在西地的老父、老母。

霍志远的,写给阿卓的。

齐烨认识的,不认识的,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

甚至好多人,上了齐烨的黑名单,无一不是他赶到东海后想要必杀之人。

还有更多人,只留下了一个名字,没有信件,只有名字,一个名字罢了。

舟师的过,舟师的罪,舟师会用命去弥补,去赎罪,在梁伯凤的带领下,在肖浈江带领下,在霍志远等人的带领下,假意投靠瀛岛,靠近四方船军后,毁瀛岛船军根本。

齐烨,紧紧攥着拳头。

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困惑,诸多困惑,终于迎刃而解了。

梁伯凤,耗费了十年,整整十年的时间,获得了厉良玉的信任。

十年来,梁伯凤控制着厉良玉,滋长他的野心,加重他的疑心,扭曲他的雄心,令厉良玉这位舟师大帅越来越“孤僻”,越来越畸形,越来越令人惧怕。

肖浈江,放任私掠船自由行走在东庆道海岸线,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可他总是笑吟吟的,那些笑容背后,又是些什么,是无比的心酸,无比的无奈,无数次动摇的愧疚与生不如死,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怀疑着,怀疑着一路哭与一家哭,一切的一切,只为获取瀛贼信任,只为令瀛岛放下戒心。

霍志远,那个性烈如火的将军,那个将阿卓视为手足,视如己出,视为军旅生涯中最大骄傲的将军,背负着血海深仇,成为了刽子手,成为了将身心全部浸染到了血浆之中的刽子手。

谭敬宗,自幼受到万千宠爱的谭家大少爷,在东海见到了太多太多的惨事,他站在城墙上,亲眼看到无数无辜的百姓,还有那些童年时的玩伴,如同鸡鸭一般被瀛贼宰杀。

谭家在江州,照顾着太多太多的流民,太多太多的孤儿。

谭敬宗是幸运的,他的童年,治愈了成年后的伤痛。

可他知道,那些孤儿,却需要用一生治愈童年的伤痛。

谭敬宗背负起了那些孤儿们的伤痛,忘记了童年,他无需治愈,也无法治愈,只有复仇,只有毁瀛岛船军根基,为东海争取至少五年的喘息之机,再不要东海三道成为瀛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后花园,再不要江州收容那么多要一辈子背负伤痛的孤儿。

十余年来,太多太多的人,早已变成了怪物,为了对付怪物,只能变成怪物,变成背负着无法诉说的痛,做出了夜夜惊醒之事的怪物,只为这一天的到来,赶赴瀛岛,杀向瀛岛,死在瀛岛!

一切的一切,都是梁伯凤所谋划的,为了东海,为了东海百姓,他与厉良玉成了至交好友,与那个杀死自己如母亲一般的姐姐闻倩儿的凶手,为他诊病,与他朝夕相处,为他出谋划策,与他谈笑风生,将仇恨埋藏在心底的深处。

脚步声传来,宇文术来到了窗前,缓缓蹲下身,垂着头。

“五年,五年,莫要辜负他们,五年后,老夫与你杀入瀛岛,为我大康舟师将士们,报仇雪恨!”

齐烨躺下了,手里抓着信件,紧紧抓着信件与名册,闭上了眼睛,泪水浸湿了软枕。

罪人,英雄,谁说的清。

好与坏,善与恶,谁又有资格评价。

因梁伯凤这一伙人,为了换取瀛岛信任,不知直接、间接害死了多少百姓。

可同样是因梁伯凤这一伙人,东海三道将会再不受瀛贼所困、所害。

或许,梁伯凤只是做了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吧,他要亲手害死一千人,拯救一万人,好过自己一人不杀,冷眼旁观着,旁观着一万乃至十万无辜之人,不断地枉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死去的百姓来说,梁伯凤是罪人。

可对活下来的百姓,梁伯凤,又何尝不是英雄。

又是一声鹰啸传来,声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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