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裴东骏在招待所房间里养伤，没有出门。他给了赵春兰一些钱票，让她带着陈玲玲去外面吃饭，也可以到处看看，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待着，脸已经消肿了，一些破皮的地方也结了痂。

  闲着无聊，就去前台要了几份报纸来看。

  难怪当时前台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呢！

  他入住的时候，可是实名登记了的，而且他还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她们应该已经知道，这个在好友去世没几天就要娶好友遗孀，气的母亲断绝关系的人就是他了！

  万幸母亲没有点名他的军人身份，不然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这个时候，他感受到了羞耻。

  有些事情真的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就是公开处刑。

  大家已经认出了他，那有没有认出赵春兰呢？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外出的赵春兰带着陈玲玲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不少东西。

  赵春兰一进门，就看到了裴东骏放在桌上的报纸，她眼神微闪，笑着说道：“是不是无聊了？你要看报纸，跟我说一声，我帮你拿进来就好了。”

  裴东骏的妈妈竟然想用这种办法来逼迫裴东骏放弃娶她，简直又蠢又毒！她以为她这么做伤害的是她赵春兰吗？不！她伤害的是自己的儿子，是他们的母子感情。

  她这么做，只会把裴东骏越推越远，把他彻底和她绑在一条绳上。

  裴东骏看着她，问道：“你出门的时候，有没有人跟你说什么？”

  赵春兰：“……”

  怎么没有呢？那天早上她出门的时候，招待所的工作人员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她出了门，躲在门口偷听，就听见那几个服务员说：“这就是那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吧？丈夫刚死就要嫁给他的朋友，这俩人可真是不知羞耻，就不能等等再说吗？难怪裴东骏的妈要登报断绝关系呢。”

  当时她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赶紧去买了一份报纸，找到了裴妈登的那份声明。

  虽然有些字她不太认识，但是结合上下文，理解起来没有难度。

  她看完以后气得浑身发抖。

  赵春兰低下头，语气低落：“我没关系的。你妈妈看不上我，我理解。我是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而你是年轻有为的营长，还是头婚，咱俩怎么看都不般配。她生气是应该的。可是，就算她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这样对你啊。这个声明一发，你以后还怎么做人？会不会影响你在部队的形象？她怎么这么狠心，一点都不为你考虑。”

  裴东骏问她：“你看到报纸了？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赵春兰看着他，泪眼朦胧。

  “我害怕！这两天，我一直被人指指点点，他们都骂我不要脸。我真的害怕，我怕你会丢下我们娘俩，那我们就真的没活路了。裴营长，求求你，千万不要抛下我们，世道这么艰难，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寡妇，要是没有你，真的活不下去。你就算不为我想，也为玲玲想一想，她是爱国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啊！”

  出乎意料，裴东骏对于她“情真意切”的剖白竟然没有太大的感觉，他甚至想说【害怕你还能逛街逛的那么高兴，买回那么多东西】！

  就这两天的时间，赵春兰给自己买了两双鞋，两条连衣裙，两套衣裤，还买了一块手表，给陈玲玲也买了不少，现在，她们俩身上就穿着昨天买来的新衣服，穿衣打扮上，已经和城里人一样了。

  就连气色都好了不少。只是肤色还有点暗沉。但是用不了太久，她们俩就能和过去彻底告别，蜕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裴东骏心神有些恍惚，这一刻，母亲和妹妹，似乎和眼前这两个人产生了重合。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妹妹也只比陈玲玲大两岁而已，可是他，没有为她们做过任何事。

  这些年，他攒了好多钱票，却没想过给她们寄一点。

  是喽，他一直觉得母亲有工资，而且还不低，养活她自己和妹妹完全绰绰有余。他没有再跟她要钱，就已经是很孝顺了。

  赵春兰看他不说话，便接着说道：“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去求她，我带着玲玲一起去，我们娘俩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你妈妈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断了我们娘俩的活路吧！”

  说着话，她就要拉着陈玲玲出门。

  裴东骏说道：“站住，不用你去。说到底，我妈生的是我的气，我去找她。你和玲玲好好待在这里，我一会就回来。那是我亲妈，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他觉得他应该和他妈好好聊聊。上次他妈在气头上，很多事情没说开，只要说开了，说透了，他妈应该能理解他的苦衷。

  赵春兰赶紧点头：“有什么责任就往我身上推。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会真的放弃你的。在我们那儿，儿子都是父母的心头宝，就算他们犯了天大的错，做父母的也都帮着他们解决问题。更何况，你并没有犯错，你只是想帮助我们娘俩。你妈妈可能对你有误会，你好好跟她解释。”

  裴东骏本来有点不确定的心又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是啊，他妈怎么会真的放弃他呢？他可是老裴家唯一的男丁！放弃了他，他妈怎么跟他死去的爸交代？

  自以为想通了关窍，裴东骏也没有收拾自己，胡子拉碴的就出门了。

  他越是凄惨，才越能换来母亲的怜惜。

  裴东骏走了以后，一直沉默的陈玲玲问赵春兰：“是不是裴叔叔的妈妈不想让他当我爸爸？”

  赵春兰说：“是，她是个坏人，想把我们赶回农村，让我们去和你原来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填不饱的肚子，永远穿不上新衣服。”

  她弯下腰，看着陈玲玲的眼睛，问道：“你想回去吗？”

  “不想。”

  “那你就要听妈妈的话。你一定要让裴叔叔当你爸爸，只有这样，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你明白吗？而且，你不能一个人跟着裴叔叔走，一定要带上妈妈。如果你一个人跟他走了，以后裴叔叔娶媳妇，你就会有一个后妈。后妈都是坏人，会打你骂你，不会对你好的。你明白吗？”

  “明白。”

  离开老家的这几天，是陈玲玲最轻松快乐的时光。这两天，她和妈妈去了国营饭店，吃了红烧肉，吃了米饭，还去了百货大楼，买了新裙子，她在招待所好好洗了澡，搓下好多泥，现在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她不想再过回以前的日子了。

  至于她的亲爸，她都没有任何印象，又哪来的感情？

  妈妈说跟着裴叔叔就能过好日子，让裴叔叔当她的爸爸，就能一辈子过好日子，那她要让裴叔叔当她爸爸。

  赵春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夸道：“好孩子。你裴叔叔最疼你，只要你坚持让他做你爸爸，他就会同意的。”

  裴东骏年轻有为，有钱有票，还舍得给她们娘俩花。他还没有任何负担，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别说她在村里找不到这么好的，就算她进了城，找到一份工作，也很难找到这么好的了。

  她自己的条件在那儿摆着呢，以后再嫁，要么是带娃的鳏夫，要么是家里负担重一直没娶上媳妇的老男人，以后还得拉着她一起伺候家里的老老小小。

  她是疯了才会放着裴东骏这么优秀的男人不要，去找那些人！

  赵春兰打开刚买回来的麦乳精，给自己和陈玲玲都冲了一杯。

  陈玲玲闻着麦乳精散发的香气，一脸喜悦和满足。

  赵春兰说：“要不是你裴叔叔，我们哪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你可要记住了，一定要让她当你爸爸。”

  陈玲玲点头，语气坚定：“我记住了，妈妈。”

  而另一边，走出房间门的裴东骏，沐浴着招待所工作人员鄙夷不屑的目光，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这些目光带给他的影响，比他预想的可要大多了。

  出了招待所大门，他狠狠的松了口气。

  大街上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步履匆匆的赶到了机械厂门口，然后就定在了那儿，呼吸急促。

  机械厂的大门上贴了好几份报纸，还有一张“断绝关系”的大字报，内容和报纸上的一致。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像现在这样，让裴东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想赶紧昏死过去，不用再面对眼前的局面。

  他站了两分钟，抬脚上前就要去撕那些报纸。

  一直盯着他的门卫老爷子立刻从传达室走了出来，喊道：“干什么呢？在机械厂门口搞破坏？这是我们厂里的东西！”

  裴东骏扭头盯着他，目光凶狠。

  但老爷子是吓大的吗？

  他比裴东骏还凶：“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抓起来！”

  他的确只是个传达室负责收发信件的老头子，但他儿子是保卫科长！敢跟他耍横！

  保卫科长老张正坐在传达室喝茶，默默地看着他爹表演，并做好了随时出去营救老头子的准备。

  虽然裴东骏还是个军人，理论上干不出殴打老人、对群众动手的事，但是在知道了这个家伙的糊涂程度之后，他也不敢确定了呢。

  裴东骏收敛了一下情绪，说道：“张爷爷，这些是谁贴的？我和我妈闹点矛盾，我妈一时生气，登报跟我断绝关系。这人不说帮忙劝和，怎么还火上浇油呢！他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以后，我妈要是后悔了，都没有台阶下。”

  老爷子撇撇嘴，又摆摆手，赶苍蝇一样，把嫌弃表达的明明白白。

  他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夏同志后不后悔，那是她的事，你管不着。夏同志知会过我们传达室了，以后你回来，不要放你进去。她现在已经跟你断绝了关系，你就不再是我们机械厂的职工家属了。别在这儿逗留，赶紧走吧。”

  这些报纸是小裴和小吴来贴的，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不光贴，还站在这儿跟出来进去的人介绍了一下裴东骏干的糊涂事，谁听了不唾弃他啊！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还敢来他这儿抖威风？

  哼！

  小裴可是叮嘱他了，这些报纸和声明要贴够7天才行。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裴东骏：“……”

  他赖在原地，恳求道：“您能不能帮我把我妈叫出来？”

  “你妈出差了，不在厂里。”

  裴东骏：“……”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问道：“我妈出差去哪儿了？”

  “这是机械厂的机密，别瞎打听。”

  “那您能不能帮我把宁安叫出来？”

  老爷子表情古怪了一瞬间，说道：“你等会，宁安给你留了纸条。”

  他回到传达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也是一份断绝关系声明，写的是“裴宁安决定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裴东骏断绝兄妹关系，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下面还劝他“主动退伍，别给军队抹黑”，“赶紧和赵春兰结婚，不要再去祸害别人”……

  裴东骏：“……”

  老爷子贴脸开大，问他：“东骏呐，要是算计你的是个女特务，你也娶了吗？”

  实际上，在早些年，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在大家眼里的优秀军人，最后被揭穿身份，是潜伏的特务。男女都有。

  就连军人都可能是特务假扮的，烈士家属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吧？建国才多久啊，特务还没有完全被消灭，敌人还没完全死心呢！

  裴东骏被他问的无地自容。

  作为一名军人，他的确缺乏应有的警惕心，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他灰溜溜的离开了钢铁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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