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用一种轻松自在的态度引领泽峻,却比殷梓那种无视规则的散漫严谨许多。许多想不透的关卡,都由他教导给泽峻,让他有另一层的领悟。

  可以说,他指导的是泽峻一人,但泽峻教给殷梓,殷梓又将她的体悟回馈,等于三人都受益。

  他们在冥界待了三年。但这三年的修炼说不定比三百年还多。

  这三年,泽峻原本暴烈的气显得温驯许多,破坏力也减轻了。虽然还是常常炸穿冥宫的屋顶。

  「…你在我这儿白吃白喝还炸我屋顶。」周朔抱怨。

  泽峻闷闷不乐的扛起砖瓦上屋顶开始敲敲打打。

  当泽峻觉得,就这么留在冥界似乎也不太坏。魔王和他见过几次面,他对这位雄才大略的魔界至尊也颇有好感,觉得为他效命也是不错的选择。

  如果真的回不去的话,像小梓姐说的,既来之则安之。

  但在三年后的某天早晨,殷梓无意识的呼唤了小封阵。唤完咒文,殷梓笑自己看书看呆了。身在冥界,怎么呼唤远在人间的小封阵?

  但小封阵出现在她眼前。

  …或许空间的屏障,不如她想象的稳固和坚定。

  周朔说过,返回人间的道路,关键在她身上。她呆呆的凝视着小封阵,直到消失。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你在吗?萨满?为了部落。」她不由自主的轻唤。

  灵魂里的微尘回应她,「我在,我的姊妹。只要你需要,我在。」

  「…我能去你那儿吗?」

  「随时都行,随时都可以。」

  这是一种奇迹。一个偶然的悲悯所造成的奇迹。

  因为悲悯,她伸手救了一个困于梦境的亡灵。那亡灵在她灵魂的微尘中,创造了一个世界。

  然而在她寻不到归乡之路时,这个位于微尘的世界成了「道」。

  她和泽峻因此进入了微尘世界,藉由血脉相连的殷尘当定标,回到人间。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周朔自言自语,「即使创世者也不知道。交给你啦,小老弟。老哥我的任务结束啦,加油吧。」

  浮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这个活了数千年的弥赛亚仰望天上的三个月亮。现在,他终于可以松口气,平心静气的看着不敢仰望的故乡。

  其实也没离很远嘛,抬头就可以看到。

  他挥鞭,赶着又破又小的驴车。说不定,他已经将他乡做故乡了。

  不知道魔王的儿子长得像不像他。不容易啊,数千年来,魔界皇室的第一个新生儿。还是人类的女人有办法,能够生得出孩子来。

  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转吧?说不定经过冥界新血的加入,孩子会越来越多吧?

  有孩子就有希望。有诞生就会有开始。

  他虔诚的祈祷。祈祷这个世界可以顽强的抵抗那个不幸的结局。

  因为他已经竭尽他的一切,他所有的人生。

  岁月无穷无尽,蜿蜒到极远的、不复记忆的过往。

  他张开眼睛,有几秒钟,不知道身在何处。而月影荡漾,静静的照进薄纱飘荡的暗绣龙床。

  身侧温暖,乌黑长发半遮容颜,他转头,雪样娇容,极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轻颤,呼吸匀称的熟睡着。

  像是这么漫长的痛苦、懊悔、愤怒、疯狂都不存在。他依旧是皇储帝喾,颜还是他原为仙官的皇妃。

  但颜早就让他挖出眼睛,继而毁死,他也早就已经发疯了。躺在他身边的,是被他强掳而来的半个飞头蛮。

  像是被他的注视惊醒,她张开迷蒙的眼睛,注视着帝喾。

  望着这双清澈的美丽眼睛,帝喾几乎涌起的沮丧和愤怒又渐渐平息。真是个奇特的生物。原本以为,已经将她摧毁,但即使被吞噬,她居然顽强的保持完整。

  说完整,其实她只有一半。她原本是大妖殷梓的内丹,却因为化人失败后,内丹和本体各自成人形,连人格和能力都为之分裂。

  像是一对没经过母体的双胞胎。

  就像本体保留了情感的部份,她则保留了能力的部份。这对奇怪的双胞胎,各自有独立的人格,各自发展出欠缺的部份,或许残缺的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而怀里的这个女人,刚刚发展起来的情感被他给吃了,却强悍的维持自身的完整。这让他着迷,继而将她放出来,像是只宠物般豢养,连眼睛都舍不得挖。

  虽然她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注视这样美丽的眼睛,常常席卷而来的阴冷狂乱,往往可以平息而安宁,不再让他想摧毁什么。

  即使怀里的女人没有情感,木然的面对他,像是一只偶人。但这让他安心。

  她绝对不会口吐爱语,也不会做出任何媚态。她不会撬开任何人的心扉,掠夺一空之后,在他日渐痛苦压抑的疯狂上加上致命一击。

  只是只柔顺的猫咪,没有情感的猫咪。她不会爱上别人,因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所以也不会背叛。

  「我的猫咪,」他柔声,抚着她绝美却没有表情的脸庞,「一直在我身边,可以吗?」

  小咪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没有反抗过我。虽然反抗没有用。」

  但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注视他。

  「我什么都没有,但什么也不要有。」他的声音渐渐软弱,「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想。」

  他倾身,吻了小咪柔润的唇,她没有抗拒。

  在漫长的挣扎和疯狂中,似乎在这段监禁的岁月中,他才找到可以平息的缄默,如死亡般。

  谁也不知道,这个极为败德、崇高却狂乱的天孙,最大的愿望却是…

  永远不会获得的,安宁的死亡。

  监禁的岁月漫长,他无事可做,也不想做任何事。

  曾经,曾经血腥可以抚平他内心的狂暴与阴闇。但杀了颜之后,血腥的剂量越来越重,而效力越来越轻。

  他很早就察觉内心的阴闇,那就像是一抹乌云在心的角落。在他还是贤明的皇太子时,他还可以压抑,只视为一种不该有的阴暗面,如人类般。

  只是这阴暗不断扩大,加深。他偶尔会突然暴怒,会想摧毁些什么。但他用极大的意志力压抑着,在那时候,他还深信他是天之骄子,是父皇母后深爱的唯一皇子,是未来的天帝,将要保护整个世界。

  他的世界完美和谐,不能让突来的暴怒和扭曲毁灭。

  尤其是后来他爱上了自己的仙官,一个成仙不久的女郎,据说她幼年修真,成仙后依旧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

  她俗家姓朱,名为颜。一般仙官不称俗家姓,但喾喜欢喊她朱颜。因为她真的拥有樱绯的双颊和娇涩的容颜。

  人如其名。

  自从朱颜成了他的随身仙官,他偶发的暴怒克制的更深、更好。因为朱颜强忍在眼眶的泪,会让他非常不舍。

  曾经是那样纯粹的爱恋,曾经。曾经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压抑。为了看见她的笑容,他更努力成为一个人人称道的皇太子,让自己更温和,更好。

  或许也是为了让她能够点头答应,放心嫁给他。但他向朱颜求婚时,她的脸孔却整个惨白。

  「你不愿意?」他非常失望。

  「…奴婢配不上。」她跪着,战战兢兢。

  「但我爱你。」浓重的失望几乎引发狂怒,但眼前跪着是他最爱的人。烦躁的挥挥手,他绝对不想伤害朱颜,「你先退下吧。」

  「殿下,我…」她想解释,但只更刺伤喾。

  「别说了…」他几乎压抑不住阴闇,「退下!」

  等朱颜离开,他几乎毁了整个寝宫。看着断垣残壁,他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直到指尖陷入手掌,一滴滴的滴下鲜艳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原本狂乱的阴闇,稍稍缓解。虽然是自己的血,但也可以让他平复些。

  太暴躁了。他有些懊悔。这样的大肆破坏往往会引起父皇和母后异样的不安。但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才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隐隐的,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惧。一种将会堕落到邪恶的恐惧。他常常觉得自己即将分裂成两瓣,属于阴闇的那一面越来越强,越来越要取代他的存在。

  这是我不够强的缘故。他默默的提醒自己。父皇说过,即使是天人,依旧有着「恶」的一面,必须靠修行和品德消灭天性中的「恶」。

  他不能让「恶」吞噬,即使朱颜不爱他。

  但这残忍的事实却像是在他心脏刺穿了个大洞,痛苦的难以压抑。朱颜当了他两百年的仙官,初见面就夺走了他的心。

  两百年。相较于无穷寿算的他,可能只是一瞬间。但这短暂的光阴却是他仅知的甜美。是他让层层责任和束缚中仅有的舒缓,她的一颦一笑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重要。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不说就好了…不要告诉朱颜,别让朱颜知道,他们还可以相处下去,他还可以默默的恋着她。

  朱颜的惊慌,褪成惨白的神情,比什么都让他痛苦。不要怕我,朱颜。不要用那种看着怪物的眼神看我。我不会伤害你,即使你不爱我。

  这个年轻的皇太子哭泣不已。自幼被严格教养,一直贤名在外,被称为神武天孙的他,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就这样站在被毁灭的寝宫废墟中,不断的哭泣着。

  强大而坚固的结界因他的天赋而包围着整个废墟,所以,谁也听不到他的哭声,当然也不能知道他的心伤。

  第二天,他平静的让缮府来修复寝宫,只淡淡的说练习新法术失误。父皇和母后都来关切过,他也是用相同的理由敷衍过去。

  朱颜惧怕的望他一眼,紧张的跟在他身后。但喾却若无其事,像是昨天所言不过是句玩笑话…

  表面上。

  他极力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只求朱颜不要畏惧。他不在乎维持现在的关系,只要朱颜不怕他就可以了。

  但朱颜却轻轻的将手放在他的手臂,「…喾,我愿意嫁给你。」

  这个时候,喾觉得他得到了全世界,他也才知道,他对朱颜的爱,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轻吻着她冰凉的手指,他觉得,此生已经别无所求。皇储意欲迎娶仙官,天帝和王母默不作声,众臣大为反对,皆言不可。

  当中尤以伏羲族长反对得最为激烈。伏羲一族原为后族,双华帝坚辞伏羲公主为妃嫔已经让伏羲族感到大失颜面了,但西王母广义来说也是他们族女,又是前天帝公主,身分高贵,尚可无言,现任皇储却要娶个身分低微的人类仙官当皇妃?是可忍孰不可忍?!

  庭臣轮番上阵,力陈其非,其实都因私心。双华帝虽然睿智贤达,但似有隐疾,常常卧病。而皇储年纪轻轻却颇有贤名,英明神武,母亲又是皇室公主,家世人品都达极贵,虽说皇妃未必是未来天后,到底更多几分胜算。几大豪门贵族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哪容一个小小邪媚人官横夺?

  最后伏羲族长劝道,「若天孙珍爱颜仙官,封为侧室,也就是了。想来颜仙官颇识大体,不至于争这名份小事。然天孙正室须母仪三界,非名媛千金不可…」

  「除了朱颜,我谁也不要。」帝喾坚决的说,「娶了朱颜我就不会纳侧室,她就是我的正皇妃,唯一的妻。」

  「诸位爱卿的关心,本宫心领了。」西王母开口,「皇储的终身大事,也不是吵一吵就可以吵出结果。待本宫与陛下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诸臣看公主开口,心也安了下来,没想到才回家不久,就听闻天孙纳妃的「喜讯」,纳得正是帝喾的随身仙官朱颜。

  这简直跌破所有人的眼镜,接连热闹很多年。后宫之争人尽皆知,双华帝的天后嫘祖娘娘原是个养蚕的女官,身分卑微,却得天帝厚爱,直到死后依旧情深意重,从来不正眼看王母娘娘。

  原以为基于这层心结,西王母绝对不会准皇储去娶个身分卑微的仙官,哪知道她会这样雷霆闪电的办了这桩婚事。

  连她的贴身侍女双成都纳闷,接过旨意时,踌躇了片刻。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西王母冷冷的说。

  她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多言,但是,伏羲一族必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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