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旅，我回来了。’

‘叔叔走了？’

‘嗯。’

‘那个……’

‘怎么了？’

唳旅很想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告知菲尔，但是他很清楚，无论是运输队的大家对于班克罗夫特的抵制，还是恶其余胥，对于菲尔的偏见，这些无论哪一点，对于菲尔来说都是重锤般的打击。

唳旅与菲尔相处一阵，自然理解菲尔对于这段友情的看重，而如今，这唯一的朋友却在酝酿着如何将这段可能会摧毁这段友谊的话语倾吐，唳旅摇摇头，不愿去向那昏暗的未来眺望，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更换话题。

‘医生怎么说？’

‘她说我的免疫力很差，在下层湿冷的环境中更容易生病。要是能快点到夏天就好了，更暖和，这样就没那么容易生病了，爸爸也就不用总是为我担心了。’

瘦弱的少年出神的摩挲着手中没有标签的药瓶，他一定正在期盼着夏日的到来吧。

‘这门药……还是太贵了。’

‘叔叔是为了要才和克石兰联系的吗？’

‘我不知道……唯独这件事，他总是不肯和我说。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我也不清楚。’

少年神情有些低落，父亲不擅长撒谎，自然也意味着他能窥见那些强撑着的伪装布，但却无法从那拙劣的布匹之下知悉更多有意义的消息。

‘唳旅，你喜欢夏天吗？’

‘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车厢里度过，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这几个季节在车厢里有什么太大差异，也就因此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季节。或许等将来我能跟着运输队一起出去了，大概就会有吧。’

‘嗯，那……等到了夏天，我们一起去森林里找萤火虫？’

‘为什么要找萤火虫？’

‘因为它们真的很漂亮，而且我很喜欢夜晚的萤火，真的很美。你见过萤火虫吗？’

‘在书里面见到过，我可以给你画出来。’

说罢，唳旅拿起笔，翻开了废旧纸张装订成的练习册，在上面画了一个竖线排列成的圆。看上去既像蒲公英，又像漫画里那种发光的圆球。

见到少年在纸上绘写出的“萤火虫”，菲尔无奈一笑。

‘真正的萤火虫不是这样的哦。’

他认真地比划着飞虫的模样。

‘他有翅膀，只有肚子在发光。说不定查一查终端还有它的照片，但肯定没有亲眼看到那么漂亮了，而且夏天的萤火总是要看到实物才美嘛。’

‘现在还能亲眼看到萤火虫吗？’

‘可以的，我妈妈以前带我看过，将来要是有机会，我也带你去看看。’

‘好啊，等我的训练结束了，就能跟着运输队离开这里了。’

少年抬起头，仰望着车厢顶部蒙尘的灯。

‘萤火虫……其实我以前听过一首关于萤火虫的摇篮曲。’

‘摇篮曲？哦，你是说那一首吗？’

看到唳旅疑惑的眼神，菲尔轻轻地哼唱了一小段旋律。

‘不，不是这首。’

‘唔……让我想想。’

菲尔歪着头思考了片刻，又哼唱出一小段新的旋律。

‘对，就是这一首。’

‘原来是这首。’

两人带着各自的思绪沉默了良久，半晌，菲尔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听说过“腐草为萤”这个词吗？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

‘听说过，这句话我也看到过。前者是以前的人迷信，觉得腐烂的野草里会长出萤火虫来，后一句好像是说，污秽之物亦能孕育纯洁之物，最黑暗的时刻也往往昭示着光明的到来。’

‘这样啊……我妈妈以前总和我说，我们是生长在土里的野草，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但是最近，我好像……好像明白了。’

菲尔捧着手里的书，反复看着书页上的文字。

‘我们的生命很平凡，就像野草一样。“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是这并不代表野草就一无是处。死亡代表我们曾经存在过，朽腐证明着我们绝非空虚，新的生命会从野草中诞生，纵然天色无光，燃烧野草的火焰也将点亮天空。这样看，“腐草为萤”，就像是平凡的生命在此后留下的思念一样。’

菲尔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少年人解读书上的内容，时常带着年少特有的片面和联想，但若能在自己的理解中找到闪闪发亮的那一部分，这种片面也能成为弥足珍贵的“灯火”，照亮迷茫的前路。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呢？’

‘唔……因为这本书，还有你提起的那首歌……一直重复唱着“再见”……我想起了我妈妈，她会不会也化成一只萤火虫？就在某个森林里等着向我说一声“再见”呢？只是，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自我安慰的幻想呢……’

‘不会的，阿姨一定会的。我在想……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萤火虫就是逝者留下的思念，就这样留在身边，不用说再见好像也可以吧。’

‘………’

‘怎么了。’

‘唳旅，你往四周看看，现在的外面是什么？’

‘人……还有看不到尽头的黑。’

‘所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需要和陷在回忆里，陷在黑夜里的自己说再见吧。’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是我害死了妈妈。她总是鼓励我多读些书，但家里的书很少，只有制药厂的终端上还存着一些电子文档，她有时就会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带我去厂里。直到那天晚上，厂里出了事……’

菲尔垂下双眼，翻着手中的书沉默。良久，他才再次开口。

‘妈妈死后，我一直都很后悔，很难过……爸爸为了给我买药，也陷入了很危险的处境……我却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能在那片森林里看到妈妈化作的萤火虫，向妈妈说一声再见，然后忘记这些事是不是就有面对未来的勇气了呢？’

唳旅摇摇头。

‘她是为了保护你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就一定不希望你忘记和她有关的回忆，更不希望你被愧疚压垮。’

‘你说的没错……但我还是没有面对的勇气，我做不到……我没法像你一样，唳旅，你失去了很多，却从来没有放弃。’

‘啊？没有放弃什么？’

他本以为他早就放弃了曾坚信的一切目标。认清了现实，只当那是故事里的幻想。

‘什么都没有放弃吧，过去的回忆也好，自己的信念也好。如果放弃了，你真就不会挡在我面前，也不会对我伸出手了。’

唳旅感到，菲尔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正放在自己的肩上。随后，菲尔说了一句话，让唳旅感到一份被自己认为早已燃尽的余烬，隐隐竟有了复燃的趋势。

‘其实你是那种很向往英雄故事的人吧。’

唳旅有些无奈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那些故事都不现实。’

‘不现实只是因为你没有英雄那样的力量，而不是缺少英雄的决心。’

‘有什么区别吗？这两者。’

‘没有决心的人，就算了，握住了那份力量也无法成为英雄，反而会变成暴走的坏人，成为更大的危险。但是你不一样，你虽然没有力量，但还是过来帮我了……这就是决心的重要性啊。’

‘决心……可那次我差点害了大家，雷弥尔队长要我发誓，如果还有下次一定……不能再那么做了。’

‘唳旅……’

菲尔向他靠近了一步，轻轻拍了一把他僵硬的脸。

‘怎么了？’

‘一定不要那样想，不管你是不是在后悔，下次还会不会这么做，我被你救了都是事实……所以不要因为害怕自己的无力就不敢向前啊。我会永远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将来遇到了需要帮助的人，我也会像你一样去帮忙。就算你无法像英雄一样帮助所有人，但你帮助过的人会帮助下一个人，这样想是不是也挺不错的？’

‘………可如果去帮忙，意味着给其他人添麻烦，你还会去吗？’

‘当然会，想去帮忙是好事，不允许好事存在的环境才是坏的。你那天不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吗？比如“我宁愿在你眼中更像个疯子”之类的………’

‘等等等等，赶紧把那句话忘了！’

‘嗯？为什么？’

菲尔微笑着看着脸色有些红润的少年。

‘该不会是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羞耻吧？’

‘…………’

少年瞬间蔫了下去，不愉快三个大字似乎已经打在了他的脸上。

‘竟然说中了？’

‘哎呀你快别说了，都叫你赶紧忘了……！’

‘噗……好好好，我听你的，不提了，不提了。但是你帮过我的事，我绝对不可能忘掉。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等我的腿好些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去帮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你已经在帮我了。’

‘有吗？’

‘嗯，就……那个……’

想到人群对菲尔的偏见，又想到这些天他对自己的鼓励，唳旅不知为何产生了某种沉重的落差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用极轻的声音向菲尔道了谢。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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