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那小子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即使回到车厢中，车顶的暴雨也仍旧在叩问少年的决心。它混入了人群的杂音中，撕扯着灵魂，散播着沉重与潮湿的空气。

‘蕾弥尔非要叫他吃这苦干啥？接济一口粮，让他替他娘把账本接过来不就行了。’

‘他娘私下里卷走了多少物资，蓄切尔肯定不敢让这小子继续，碍着以前的交情只能这样。’

‘你们别管他，这孩子又孤僻又倔，一碰就扎手，以前朱砂就总是让他留在家里……养成这样，没救了，让蕾弥尔管吧。’

他低着头，匆匆越过这些让耳朵生茧的闲言碎语。

‘…………’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在那天晚上。唳旅在从车间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生物。他年龄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除了双腿上严重的旧伤疤，身上还有新的伤口，他抱着怀中的书本蜷缩在一起，像一簇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

施暴的上层守卫丝毫不顾及那位少年此刻的状态，在他身上肆意宣泄着怒火。周围的人们紧皱着眉头，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帮忙……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因此受到重伤，甚至丧命。

与守卫正面冲突绝不是一件理智的事，尤其是在上层守卫也因幸运盒子混入了大量“关系者”的当下，双方均因为混乱的秩序怀着不满与愤恨，武力冲突每天都有发生。

少年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无视他的呜咽，就这样麻木地路过，或者做个看客。但是在他乌黑的眼眸中，那双冻到发白的手正颤抖着，恐惧的抖动顺着神经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叩击着他的灵魂。

‘韦列斯号早就已经成为了冰谷，我们不过是被囚禁在其中的死火。如果不能燃烧殆尽，就只能在这严寒中等待着冻灭……可是冻灭的火焰又如何融化冰谷？到了那时，没有人能得以幸免。’

母亲的话回荡耳边。

‘……妈妈。’

在阶级与武力至上的沙褶帝国中，如今的律法早已崩坏，秩序被蚕食得千疮百孔，暴行、恶意、凌辱甚至告死，都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她并不是什么正义和温柔的代表，可是当那场毒杀被叫好的时候，却很少有人预见到下一刻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无辜之人身上。

‘冻灭与烧完……消逝或燃尽……在沉默中……灭亡，或是爆发……’

默念着回忆中的话语，少年缓缓停下了脚步。

‘停手！不要再伤害他了！’

‘哈？这小兔崽子站在路中间挡我的道，我打他怎么了？’

‘你的眼还没瞎吧，看不到他的腿有残疾吗？！’

‘那又怎么了，关老子什么事？’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靠在旁边的拐杖。

‘你以为运输队有蕾弥尔撑腰，就能对上层守卫大呼小叫了？’

他强调了一遍自己的身份，又看了看周围无力阻挠的人群。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在这么多人面前一口气“惩罚”两个孩子。

‘这和蕾弥尔队长无关，她现在也不在这里。’

‘哼，既然你知道蕾弥尔不在，那也该料到没人保护你了吧？’

粗鲁的守卫刚要抓起他的领子，诺安手中的武器就迸发出了火焰，子弹击中了对方的防护面具，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不好意思，我的枪法不太好，刚才只是想吓吓你，没想到还是打中了。’

‘你这个狗娘生的怪物！’

‘要接着试试下一枪吗？！’

少年压低了声音，此刻怒吼如同老虎的低啸，正似，乳虎啸谷。

‘如果我发挥正常，那就只是恐吓！但要是不小心打中了你没有防护的地方……’

‘你疯了？！敢对上层守卫开枪？？！！’

他忍无可忍地对蔑视自己的孩子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如果对你来说，主动伤害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是“正常”，阻止犯罪不慎造成伤害是“疯了”，那我宁愿在你眼中像个疯子！’

少年心中沉寂了许久的压抑。此刻化作脆弱却又尖锐的矛头，刺向那双傲慢的眼睛。

‘怎么样？要试试下一枪吗？’

就算他知道此刻这极有可能只是一种有勇无谋，以卵击石的行为，但他也绝不会后悔在此刻展露出锋芒。

‘小畜生！！’

守卫怒啐了一口，对这个杀死也无需负责的生命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喂！差不多得了！！’

他挥下武器的时候突然被人握住，停在了半空之中，而当他回过头，裂痕蔓延的面具中映射出一位身材高大的运输队员，以及他身边的十几个人。

‘吃太饱了又想管闲事？最近因为这种破事死伤的人还不够多？’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这也是想多留一条命，方便给老爷们多办事啊，杀畜生也要留个崽才能一直有肉吃。’

‘知道这里是饲主的地盘还敢做这种事！’

‘你想干什么？？’

高大男性沉声道，然后又被一旁的女性运输队长珊娜接过话来。

‘别别，别激动，新野。至于你，虽然处境不太一样，你不也跟我们一样，都是为“饲主”卖命的人吗？对于“饲主”而言，我们和你的区别，仅仅只是你贵一点儿，我们便宜一点，都可以替代，所以呢～’

珊娜嬉笑着后退了一步。

‘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啊？我刚才在车上那一头看见你和另外几位吵了一架，他们没等你就走了？’

随着珊娜的话语，众人在沉默中注视着这个落单的守卫，他开始觉察到自己还是孤身一人。

即使“上层守卫”这个身份能为反抗者带来难以承受的后果，但前提是，他必须在离开这里之后才能让这一切发生。

而现在——他很可能无法安全离开。

正如珊娜所说的那样，“饲主”只在乎他们能产生的价值，在价值背后的生命、生活、未来……他们通通不在乎，也丝毫不关心。无论这些人即将为此承受怎么样的惩罚，那是否足以让他觉得爽快，在此时付出的代价都必须由他自己来承受。

‘……………在这里装团结友爱是吧？地上这小子的爹，你知道是谁介绍来的吗？他家是克石兰那边的人。’

‘…………’

看到大家沉下了脸，守卫得意地笑了。

‘他的爹本来也要和我一样做个守卫，只是因为更多的“交易”故意留在这里。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吧？帮了个内鬼还得意呢？’

‘哎，您看我们也没考虑这么多，你说的是我们马上就反省，回头就把这俩臭小子扔下车。’

‘哼，算你识趣。’

对方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

守卫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新野大步走上来。当下给唳旅的脸来了一巴掌。

‘你这臭小子，命都不要了！！你没看到我们都没敢上去拦着吗？刚加入运输队才几天就给我们闯祸！！！最近这群守卫都跟疯了一样，拦着他们会有什么后果，你不可能没见过！这个月才死了一个人，但凡他动作再快一点，你和后面那个小子都会被杀！’

‘我见过，但就是因为见过，我才不想，也不能看着他们再杀一个人！’

‘就算你能打得过这个守卫，他后面还有一大群，你能打得完吗？朱砂和蕾弥尔把你养这么大，不是叫你去送命的！’

‘得了吧，你嘴上这么说，就算唳旅不出来，你过一会儿也就坐不住了。’

‘啧，珊娜，你给我闭嘴！’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看不下去。只是这种事最近越来越多了，每次和他们起冲突都会招来更严重的报复，这样打下去不是个事儿。’

‘先不说报复，这次你至少活下来了，但下次呢？你最好长点记性！！见义勇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

‘你看你把你新野叔叔吓得胆都要破了，但他比起遭报复还是更怕你出事，哈哈哈哈。’

‘对不起，新野叔叔……’

‘去去去，什么叔叔，叫哥哥，我只是长得老而已！！’

‘切一把年纪还想着年轻人的事呢！’

‘珊娜你少说两句行吗？算了算了，以后叫我队长。’

新野皱着眉头，大步离开了这里。珊娜则是走到唳旅身边。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以前听蕾弥尔说，你八岁的时候就敢上去打守卫，当时我还不信。’

她拍打着少年单薄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怎么，憋了好多年，朱砂不在没人管了，又把小时候那股横劲儿拾起来了啊。’

‘……我……’

‘没事没事，最多也就是回来挨蕾弥尔一顿骂，我相信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

‘也别介意新野说的那些话，他就是那么不坦诚哈哈哈，好了，我还有事，先拜拜了。’

…………

等到人群散去后，车厢阴影处快步走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妇人，那正是希尔。

‘唳旅，你胆子太大了吧……没受伤吧？’

她心痛地捧起唳旅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没事，希尔阿姨。’

‘对不起，阿姨胆子小，看见你们受欺负也不敢站出来。’

她弯下腰，扶起那个双腿残疾的少年。

‘这孩子也是，肩上还被打出了伤……’

‘没关系，阿姨，这些不严重。’

那位少年转头对唳旅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谢谢你愿意过来帮我。’

‘没事，我叫唳旅，你呢？’

‘……菲尔，再次谢谢你，唳旅。’

‘不客气，你的腿……不能走路吗？’

‘只是走路不太稳，不久前，我被园丁机器人锯伤了腿。虽然医生已经帮我缝好了，但那里条件有限，还是留下了残疾。’

‘唉……’

听着他的描述，希尔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你的父母在哪里呀？’

‘我爸爸跟着运输队去运货了，妈妈……妈妈被打伤的那个园丁机器人……’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记事本，就算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也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

‘爸爸回来之后就会好的，嗯，没事的，没事的。’

‘你刚来？’

‘是的。’

‘那你听阿姨一句劝，可别再和上层那些人有啥联系了，他们害得我们这么惨，这里的人都不愿意见。今天他们出来帮你这一把，也知道了你有这层关系，下次可就说不准了……’

‘嗯，谢谢阿姨。’

‘…………平时在哪里休息？我带你过去。’

‘抱歉，爸爸还没有拿到固定的床位，平时我就坐在这里。’

‘我那边也没什么位置，你要不介意，可以跟我挤一条凳子。’

‘没事，希尔阿姨，我带他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好，要是没有地方再来找我。’

老妇人点了点头，回到了属于她自己的角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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