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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这个时候,昭昭的眼泪奇迹般地止住了。

  好像终于明白,那个会替她拭泪,要记住她一辈子的夫君已经不见了,就算哭瞎了眼,也不会再有人心疼。

  她擦了擦脸,思绪仍是混乱的,但她仍状似平静地点头称好。

  对方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再哭哭啼啼求他,那该多难看,她不想让谢兰殊最后记得的是自己纠缠不清的嘴脸。

  “那,长生丹算你给的和离补偿吗?”

  天枢道君答:“你可以认为是。”

  “既然是补偿,能不能换点别的?”

  昭昭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洒脱一点,哪怕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强撑,她也不要再表现得那么余情未了。

  “唔……换成黄金怎么样?稀世珠宝也可以,比起活得久一点,我更想体验一下富可敌国的感觉。”

  他定定瞧着她,似乎有些看不透她此刻想法。

  “可以。”

  “不不不。”

  昭昭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可以换成做官吗?他们说你是修界道主,执掌四海,那让我在人间当一个女官也很简单吧?”

  这其实已经算得上一个无礼的要求,但天枢道君还是耐心道:

  “可以。”

  昭昭有些狐疑:“真的可以吗?”

  他笑意如清风明月,温柔到了极致:

  “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这般无有不应的模样,似乎又与谢兰殊的神情重合起来。

  昭昭竟忍不住生出些许恨意,恨他既然无情,为何又偏偏做出这副让人恍惚的多情模样。

  她忍不住赌气刁难。

  “那要是我说我要当女皇呢?”

  他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捻起一颗棋子,随[kou]道:

  “当女皇要为国事鞠躬尽瘁,[ri][ri]不得休,你那么爱赖床,怎么起得来?”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又因这句话而泛起[bo]澜。

  “……别用谢兰殊的语气同我说话。”她冷下脸,眼圈泛红固执道,“你不是他,以后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天枢道君只是望着她,并不做声。

  那样淡然温和的眼神仿佛在说——

  他们之间,何来的以后呢。

  水光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昭昭心想,她还是没有他心狠,差点又要不争气地哭了。

  隔了好一会儿,剧烈起伏的心情才回归正常。

  她闷闷道:

  “刚才那些要求都只是玩笑之语,我不要金银,也不要当什么女皇,你只要给我一些基础的丹药法器就好,我不要长生丹,我想自己修仙。”

  长生丹是专门给没有天赋的凡人,让他们不用苦修便可容颜长驻、延年益寿的秘宝。

  论起价值,其实比起修炼所用的丹药还要贵重。

  但天枢道君听完昭昭的要求,却微笑着断然拒绝:

  “不行。”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昭昭瞪大了眼。

  从他[kou]中吐露出的字眼轻柔又冷酷,与方才无有不应地温柔模样仿佛两个极端。

  他一字一顿,给昭昭的修仙之路判了死刑。

  “谢姑娘,你不能修仙。”

  好一会儿,昭昭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为什么啊……”

  那双冰霜般美丽的眼眸倒映着少女的惶然神[se],似能洞悉世间万物。

  “你说你想要修仙,所求之道为何?”

  昭昭顿时失语。

  天枢道君柔声细语,步步紧[bi]。

  “修界虽大,却免不了有相见的机会,谢姑娘扪心自问,能真的做到断情绝爱,与我相见不相识?”

  “我……”

  “修界皆知我在凡间有一妻子,你若留在修界,迟早会有人得知你的身份,届时人人都会将你我联系在一起,你真能以平常心应对这些流言蜚语?”

  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戳进心窝。

  昭昭无法反驳,却仍不甘心。

  “……我不会留在昆吾,我知道修界很大,门派林立,我去其他的小宗门,去你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温声答:“不可以。”

  “你就这么……避我如蛇蝎?”

  [ri]光落在青年的身上,如千年不化的霜雪,他看着泫然[yu]泣的昭昭,缓缓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

  天地变[se]。

  山川,云雾,晨晖朝霞,三十三宫离恨天,全都静止在这一刹那。

  身为凡人的昭昭何曾见过这样的力量,称之为神迹也不为过。

  下一刻,仙人拂袖,时间又[rou]眼可见的翻涌起来。

  在这沧海桑田中,昭昭看到人与人之间忽而生出一根根[jiao]错的红线,红线缠绕,断裂,重新聚合,人间一片绯[se]。

  昭昭此刻才知人间为何叫做红尘。

  “红线即为人与人之间的‘缘’,”长身玉立的道君缓声解释,“亲情是缘,友情是缘,情爱亦是缘。”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昭昭低下头,看到自己心[kou]生出一根红线,仿佛一根血线,与天枢道君的心[kou]紧紧相连。

  “若你与我素昧平生,你不会来昆吾,更不会想修仙。”

  覆着漆黑皮质手套的两根手指挑起红线,天枢道君低垂眼眸,嗓音轻若拂雪。

  “非我避之不及,而是你只有回到人间,才能拨乱反正,斩断这份因果。”

  “同样,此后千年万载,无论人间界有何等机缘,我也不会踏入人间界一步,扰了谢姑娘的清净。”

  昭昭默然垂眸,她伸出手指,试图触碰那根红线,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轻声问:

  “若我……执意要修这个仙呢?”

  下一秒,红线如琴弦绷断,周遭景物顷刻轰然碎裂。

  昭昭这才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天枢道君随手捏的一个幻境。

  而幻境碎裂的刹那,她听见那睥睨众生的道君温声道——

  “若你执意如此,无论你花费了多少年的心血,修炼到何等境界。”

  “我都会亲自,废了你的修为。”

  -

  昆吾仙境,第三十三宫外。

  “——师尊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离恨天,还请仙子止步。”

  天枢道君门下的两名弟子执剑,拦住了师岚烟的去路。

  师岚烟早猜到会被拦下,皮笑[rou]不笑道:

  “道君久久未至,我只是代表北辰儒门来询问天枢道君何时才赴宴,大家都还在登仙台等着向道君道贺呢。”

  大师姐慕灵肃然答:“师尊有言,登仙台筵席大摆三[ri],诸君可自便。”

  大师兄宗斐接着道:“北辰儒门的道贺我会转达给师尊,仙子请回吧。”

  见两人如此油盐不进,师岚烟变了脸[se]。

  “少在这里跟我打官腔,宗斐我问你,你们师尊是不是在人间失忆时与一凡女成了婚?那凡女是不是找上门来了?”

  修界之中,恋慕天枢道君的人如过江之鲫。

  但在这些恋慕者里面,身为北辰儒门掌门之女的师岚烟绝对算是其中翘楚。

  她与天枢道君自幼相识,有青梅竹马之谊,从小她就知道天枢道君天赋冠绝修真界,是世间最有可能踏破虚空之人,绝不能谈情说爱。  却没想到,她暗恋千年不敢染指的天上仙,不过是失忆两年,就被一个无名凡女拐了去当夫君。

  若输给修界其他女子,她尚且可以理解,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凡女竟能与天枢道君结为连理,这叫她如何能忍?

  “此事乃我昆吾仙境的自家事,仙子还是莫要打听了。”

  “我偏要打听,你们能奈我何!”

  师岚烟懒得与他们废话,提裙就要往里面冲,没想到就在此时,离恨天的宫门打开了。

  失魂落魄的昭昭从里面如游魂而出。

  “你就是那个——”

  本想问她是不是天枢的凡人妻子,可“妻子”这个词只是从脑海中掠过,就让师岚烟酸得整颗心都皱皱巴巴,根本说不出[kou]。

  事实上,她也不需要说出[kou]。

  情敌之间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昭昭只是抬眸瞧了她一眼,就从她眼中看到了和云梦泽那些暗恋谢兰殊的女子别无二致的眼神。

  “我是。”她木然回答,“你有何事?”

  经历了如此的大起大落,昭昭能强打[jing]神与人正常对话已是不易,实在不能指望她给师岚烟一个好脸[se]。

  但这副丧眉耷眼的模样落在师岚烟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挑衅。

  师岚烟这样的天之骄子,何曾被人甩过脸?

  她扯了扯唇角,轻蔑地上下扫视:

  “无事,只不过听说道君流落人间时,误惹了一段孽缘,我和道君青梅竹马,相伴千年,情谊甚笃,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此事终究是你一个女孩子比较吃亏,我先替道君道一声抱歉。”

  相伴千年,情谊甚笃。

  昭昭眸光黯然。

  是了,天枢道君活了千年,过去的那些漫长岁月,她从未参与过,他有个青梅竹马多正常啊,不是前任她都该偷着笑。

  和她作为夫妻的两载时光,不过是道君千年时光中的短暂一瞥罢了。

  “……不用抱歉。”

  心中正洋洋自得的师岚烟笑意微滞。

  对面丧眉耷眼的少女忽而抬起头来,容[se]殊丽的一张脸未施脂粉,仍漂亮得无可厚非。

  她没什么情绪的眼珠子平静地瞧着师岚烟,不紧不慢道:

  “他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这很公平,与他成婚两年,我对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谈不上吃亏。”

  昭昭说完才发现,她这话说得好像有点歧义。

  她只是想说他们都是第一次成婚。

  “满意”也只是形容他“作为夫君很体贴温柔”这种满意。

  但在场皆露出震撼神[se]的三人,显然不是这么理解的。

  天枢道君的两名弟子还好,师岚烟简直被她这番大胆发言震撼得快要晕过去。

  ……大庭广众!青天白[ri]!她这是在说什么玷污道君清白的污秽之语!

  师岚烟想要骂她不知廉耻,可转念一想,她和天枢道君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她确实已经玷污了道君清白。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师岚烟气得七窍生烟,一时上头,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点山颓。

  一只玉管笔凌空而出,如蘸银河星光,挥毫洒墨,正是北辰儒门以笔杀人、以词克敌的独门心法。

  “刻木为吏,画地为狱,困!”

  直到一座牢笼从天而降,昭昭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墨[se]流转的牢笼越缩越小,被困其中的昭昭无法自然站立,只能将背脊弯得越来越低,蜷缩成一个极难受的姿势。

  慕灵皱眉道:“仙子何苦为难一个凡人!”

  师岚烟身后的侍女出声:

  “明明是这凡女先故意挑衅,我们家仙子只不过是回击一二罢了,怎么能叫为难?”

  “就是就是,我们北辰儒门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师岚烟看着被关在笔墨牢里的少女,这[kou]气刚顺了下去,便听宗斐幽幽开[kou]:

  “仙子在离恨天门外欺负师尊的妻子,是生怕师尊见不到你跋扈生事的模样吗?”

  师岚烟顿时像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没了脾气。

  “……我与天枢青梅竹马,他不会因为了一个认识不过两年的女子生我气的。”

  嘴上这么说着,但师岚烟已然心虚三分。

  天枢道君待她的确是有些情谊,但这点情谊更多的是看在北辰儒门的面子,且不能逾越底线。

  谁也不知道,这个与他有夫妻之实的凡女,在不在他的底线之上。

  慕灵忽而看向身后宫阙。

  “师尊出来了!”

  四人齐齐转过头。

  视线尽处,如霜雪纯白无垢的身影乘风而行,宽大袍袖上银线泛起粼粼[bo]光,在晴[ri]下光华流离,宛若九天仙鹤扶摇而上,朝着四方来贺的登仙台而去。

  师岚烟紧张极了,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天枢道君站出来替这凡女撑腰,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画面。

  然而——

  没有。

  从始至终,那翩然若仙人的身影,只垂目淡淡撇来一眼,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脚步连一丝凝滞也无。

  慕灵和宗斐对视一眼。

  “师尊……传讯叫我们去登仙台。”

  竟真的不管这位差点成了他们师母的女子吗?

  两人有些迟疑,但天枢道君的命令是绝对的,两人不敢违背,只能神[se]复杂地告诫了师岚烟几句便离去了。

  昭昭迎着光仰望那人的背影,被灼灼[ri]光刺得眼眶泛酸。

  “……哈,看来道君待你,也不过泛泛。”

  师岚烟自己也觉得意外。

  不过,无论如何,天枢道君没有替这少女撑腰这件事令她顿觉浑身舒畅。

  她挥手撤去笔墨牢,昭昭瞬间浑身酸软地跌坐在地。

  远处钟鼓铿锵,箫管嘈喝,乐声仿佛从云中传来,响彻长空。

  应是登仙台开宴,四方宝地的修士皆来恭贺天枢道君重回昆吾,修界又有了镇守一方的定海神针。

  看着少女狼狈模样,师岚烟心底生出几分轻飘飘的怜悯:

  “我劝你还是算了吧,这修界,本就不是你们这种凡人该待的地方。”

  昭昭的心底又浮现出那个名字。

  谢兰殊。

  谢兰殊。

  那是她十五岁时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夫婿。

  没有来处,没有记忆,连姓氏和姓名都是她亲自所赐的夫婿。

  仿佛一场梦幻泡影,碎裂在这仙雾缭绕的三十三宫外。

  她想,别再念啦,不管她再将这个名字念多少次,也不会有人回应了。

  昭昭抬起头,苍白的唇动了动:

  “你喜欢天枢道君?”

  师岚烟脸[se]又青又红,变幻了好一阵才道:

  “是又如何?你想指责我?别做梦了,我与道君相伴千年,你才是那个趁虚而入的第三……”

  “我只是有件事想同仙子说。”

  少女疲倦苍白的面容上忽而生出几分神采,她微微笑着,柔软脸颊浮现两汪梨涡,别有一番灵动俏丽的风姿。

  “我已有身孕。”

  短短五个字恍若一道惊雷,将师岚烟从头到尾劈了个结结实实。

  昭昭却只是盈盈微笑。

  “此事道君尚不知晓,我也不[yu]纠缠,若仙子能稍予补偿,譬如修炼用的丹药法器之类的,我即刻打掉孩子离开,绝不食言。”

  算了?

  女子遇事绝不可以说算了。

  这个仙,她偏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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