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万马齐喑究可哀(3)
第71章
为收徐州之事,军府议至天明。由户部负责后勤粮[cao],司农卿为总调度。
因事发突然,粮[cao]役妇还需要调集筹备,所以不能立即发兵,约有数[ri]延误。军府众人、尤其是出身士族的军府娘子,便回族中调集部曲亲卫,备刀、备马,安排府中事宜。
薛玉霄与母亲长谈一.夜,又挑选弓箭武器,养足[jing]神,亲自喂了踏雪乌骓。终于在启程前一天,在腹中思量好措辞,回到房中。
室内放着一架屏风,映照出裴郎坐于小案边写字的背影。他坐姿端正,肃肃如松,袖摆在窗下清风中被带起一丝轻微的摇曳之意。
薛玉霄在门[kou]望了片刻,卸下随身刀刃。在刀剑轻碰声中,裴饮雪写字的笔杆一顿,低声道:“我原以为你要一直点将[cao]练到发兵那[ri]。”
薛玉霄方才在校武场上着重[cao]练了一下自家亲卫。虽说她们平时也勤于练武,但薛玉霄从来没有亲自试过韦青燕所率一队亲卫的水平如何,如今正是时候。
她穿着窄袖金领的贴身练武服,为便于行动,不戴配饰,只在玄[se]革带上附了一个玉兽头带钩,内侧能藏匿一把匕首,浑身热气未散。
薛玉霄坐在小案对面,没有正坐,而是略微慵懒随意地将手臂抵在案边,将裴饮雪斟了茶、却已经凉透的这一盏饮尽,开[kou]说:“因为我仔细想想,家中有你坐镇,实在不用像旁的军府娘子那样回去[jiao]代个三天两夜,没完没了。”
“似乎是夸我。”裴饮雪搁笔思考,将她手中的空杯取回,重新温盏斟茶,续道,“冬[ri]喝不得冷的。不许喝。”
薛玉霄道:“发兵后就顾不了这些了。”
裴饮雪抿唇不语,将冒着热气的杯盏推给她,少许沉默后说:“原来只是嘴上夸我,一时把我哄住了。如果非要你忧虑我不能持家,才与我多说两句,那饮雪合该技穷藏拙、不肯示人才好。”
薛玉霄轻轻地拨了拨盏盖,手指又低下去,触碰到他的手背:“我只是恐怕一时分别之语,惹你伤心。”
他的手背被熨热了的指尖蹭到,便马上收拢蜷缩,攥成一个虚握的拳。裴饮雪的视线早就从书本上移开,盯着缕缕升腾的茶雾:“现在,你要说这些分别之语了?”
薛玉霄无奈道:“你看,你总是这样……”她贴了过去,盯着他的脸,“我知道你是一个可靠的人,把家中[jiao]给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怕你太担心我,所以寝食难安,不能入眠,因此沉默至今。明[ri]不要来送,免得情长难忍,让我舍不得你。”
裴饮雪喉间微哽,长长地叹了[kou]气,他取出金错刀递给她,就如同两人第一次因战而别时那样。不须一句言语,薛玉霄便取刀入怀,贴身纳入革带之内,竟然严丝合缝。
她道:“不再摔一面镜子了?”
裴饮雪道:“青镜珍贵,岂有那么多铜镜可摔?怕辜负了你的爱物之心。”
薛玉霄闻言微笑,低语道:“爱物在其次,若
不能缓解你的忧虑,我怕辜负裴郎之心。()”
“?()_[(()”
薛玉霄感叹一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说着握住裴饮雪的手,将他虚握着的拳掰开捋平,掌心相贴,她修长的手指勾住裴郎的指节,盘结[jiao]汇,轻道,“我只有一件事不放心,有话要嘱托你。”
裴饮雪道:“水上之事?”
“知我者裴郎也。”薛玉霄顺着说了下去,“家书素来都是你提笔回复,平常是我们二人商议的。如今我不在,若是周少兰、关海[chao]等人有书信问计,我在外不能回复,你自行斟酌。”
裴饮雪知道事关重大,便问:“我深居内室,怎知朝政如何?”
薛玉霄道:“朝廷之事我一概没有瞒过你,你又曾经随我出京华、检籍土断、踏足各个州郡,要论见识和果决,我从来没有轻视过。而且,我相信你。”
裴饮雪望着她凝视许久,情不自禁道:“你……可叹婵娟娘分明无情之人,却一句话就把我拖下水不能回绝了。自然,我是不会拒绝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应下此事,忽然又问:“你受封将军,自有一支亲军,当中的随行军医似乎都是族中派去的,七郎就在太平园过年,母亲没有委托他随行吗?”
“这跟剿匪不同,他毕竟身为崔家的七公子。”薛玉霄说了一个两人听起来都不是很能相信的话,对着裴饮雪注视的目光沉默半晌,又解释了一句,“崔七诊金昂贵,我们还是……”
后面这个借[kou]更离谱了。
裴饮雪轻轻挑眉,屈指抵住下颔:“怎么,有事相瞒?你们的争执过节还没有过去?”
薛玉霄叹道:“是有一些争执。母亲虽有此意,但我回绝了。七郎如今是宫中医官,怎么能随我而去?”
“宫中医官也有一部分拨出来从军的。”裴饮雪道,“医署里许多人都是庶族之女兼任,若能在战场上救治如你一般的将军贵女,得遇赏识,通天之路近在眼前,七公子虽是名门男子,但他的声名足以忽略这些非议。……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都这样遮遮掩掩。”
薛玉霄没有办法,纠结了一番用词,支吾道:“他……他……”
裴饮雪忽然道:“你们不会有肌肤之亲了吧?”
薛玉霄面[se]一变,脸颊唰得一下就红了,她一贯镇定,没想到被裴郎一句话震得瞳孔睁大,呆了呆,猛地道:“没有啊!”
裴饮雪看着她没有动。
薛玉霄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将风度翩翩一派端庄的好郎君抓着两肩晃了晃,像是要从他脑袋里把什么奇思妙想晃出来:“你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太过头了!”
裴饮雪没有反抗,像是浆糊贴在一起的单薄纸片人一样被她晃了两下,头晕目眩,当即伏在妻主肩上,语调断断续续:“那你……为什么不好意思?”
薛玉霄停下手,摸了摸他的长发,说:“七郎还年少,一时向我示好,说……之前
() 有意于我。不过如今我向他许诺,愿为其终生之友。”
裴饮雪抵在她肩膀上没有说话。
薛玉霄等了半晌,都没等来回应,小心地用指尖撩起他后颈上的碎发,捏了捏他的颈项,低问:“……还活着吗?”
“……死了。”
薛玉霄忍不住笑,道:“我想他看见我其实未必高兴,不想惹他难过,所以近[ri]躲避了些。”
“怎么又坏又木头。”裴饮雪叹道,“崔七乃是豁达通透之人,说开之后就不会再苛求你什么,你这样刻意保持距离,岂不是更惹他伤心?”
薛玉霄噎了噎,仔细思考,仿佛也有道理,试探问:“你没有不高兴?”
“……没有。”
薛玉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裴郎没有发烧,这才放心:“真的啊。”
裴饮雪从她肩膀上起来,甩下小案上的账簿,掉头更衣洗漱,脱鞋上榻,放下床帐,缩进被子里面皱成一团。
薛玉霄:“……”
是真的就怪了。
接下来的半[ri],裴饮雪都逃避现实、没有去管后院里的事务,不知道是不是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总之一动不动,伪装尸体。天际擦黑时,薛玉霄哄他起来吃饭,在灯烛下看见被子里冒出一双幽幽的眼睛。
薛玉霄:“……饿不饿?”
“气饱了。”他闷闷地道。
“之前说话不是很大度么。”薛玉霄无奈一笑,“还劝我不要疏远他。”
被子盖过去,连一双眼睛都不露出来了。
没有办法,薛玉霄只好自行洗漱更衣。她掀开被角,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刚闭上,突然感觉到一条冰凉凉的小蛇游动而来,把她笼罩起来,对方凌乱的青丝坠在发尾上,里面夹杂着一丝很浅、很淡的银发。
薛玉霄从幽暗中睁眼,见气了一整天的裴郎埋进自己怀里,展臂把她的腰抱得紧紧的,说了一句:“……我把他当好弟弟,他居然真的惦记我的妻主。”
“……”
“你不许跟他有什么。”
薛玉霄搂住他,道:“我本来也没有跟他有什么啊。”
裴饮雪道:“你没有亲他吧?……你会不会觉得崔七更合你的脾气,你们都是直来直往的率[xing]之人。……不,你是表面直来直往,但他那样的[xing]格,世人少有不喜欢的。”
薛玉霄道:“当然没有亲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裴饮雪道:“没什么……你回来之后还能想着我吗?会不会在徐州看见什么美貌的新欢……”
薛玉霄沉默一瞬,说:“都说让你别看谢不疑写的话本。”
裴饮雪也知道这句话很离谱,低头埋在她怀里不说话了。好半晌过去,忽然又缠上来,语带恼意:“他叫我哥哥,难道是暗示我要做你的……唔……”
薛玉霄勾着他的头发亲了上去。
他的柔顺散乱,没有丝毫毛躁之感,入手如同一片冰凉的水流。她在发间屈指
扣紧,
抵着裴饮雪的后脑,
将小郎君这双吐出埋怨低语的嘴唇封上,让他的气恼变成了闷闷的、低软的喉间轻哼声。
薛玉霄翻过身,两人调换位置。她的手抵住裴郎的侧颈,这段修长白皙、十分脆弱的颈项,被她的掌心拢住一半。薛玉霄微微低头,贴着他的额,轻语道:“你在脑子里是不是要把我跟他的喜事都办了?”
裴饮雪被说中心思,一时难以应答,只觉得她身上馥郁的香气一缕一缕地灌入肺腑。仿佛五脏六腑、一切神思,都被这股温柔的香气所掌控。在她每一寸视野的笼罩下,他的肌肤骨骼、躯干四肢,都被目光挟制摩挲着……裴饮雪喉结微动,闭上了眼。
“怎么不说话。”薛玉霄顿了顿,问他,“上次崔明珠送来的东西,你会用了吗?”
那是一种保护男子贞[cao]的用具。
裴饮雪在她的注视下无法轻易表态,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等我回来吧。”薛玉霄道,“真能避孕吗?我不信……等我回来,我们试一试。”
裴饮雪的手紧紧攥着她的里衣,几乎要把薛玉霄的衣带都扯开了。她低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还是你现在就急了?”
他马上松手,从头晕目眩中找回神智:“……总是亲我一下就把我制住了。你这是……什么计谋?”
薛玉霄俯身下去又抵唇一吻,将他搂在怀中,抚摸脊背:“不要胡思乱想。只因你太过在意我,这计谋才有效。光对付对付裴郎而已……”
……
启程之[ri],百官相送。
陛下却没有来。
薛玉霄骑在踏雪乌骓上,长发束起,着银[se]轻甲,底下是一身白袍。她看着暗地里跟袁家小郎君眉目传情的李清愁,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随意道:“你们还要互相盯到什么时候?你不累我都累了。”
碍于袁芳拓在前,小情侣不能当面说话聊天,只可暗送秋[bo],光从眼神里表达千言万语。
李清愁盯着袁意上车的背影,道:“我已封伯,要什么样的军功能封万户侯,向她们汝南高门求亲啊。”
薛玉霄道:“唔,你若是斩下三皇女拓跋婴的首级,这万户侯当然到手。”
李清愁居然真的考量起来。
薛玉霄怕她真为了取敌首级而冲动,立刻按住李清愁的肩膀:“别急,别急。我随[kou]一说,你别过于激进,伤了自己。”
“我知道。”李清愁回,“……裴郎君呢,怎么不见?”
薛玉霄道:“没让他来。他这个人矜持体面,对自身形象要求过甚,如果让他亲自送别,恐怕当场泪不能忍,怎么能让裴郎当众落泪呢?……我与他的情意,不是要靠眼泪倾诉的。”
李清愁听了这话,结结实实地一愣。等到行军走出京兆五十里,才忽然回过神来,迟迟地问:“你不会是怕自己会流泪吧?”
薛玉霄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道:“你说陛下会不会阻拦你建功立业。”
“陛下?”李清愁皱眉,
“阻拦,
我?”
薛玉霄却没直说,
因为原著中这次出征其实只写了李清愁一人战功卓著的。她功高盖主,徐州百姓只知道传颂李先锋官的威名,几乎忘了皇城姓谢。在她连战连捷、将数个鲜卑大将挑落下马时,皇帝传旨休战,召大军回京。
当时李清愁正在前线攻打三皇女的一座营垒,擒杀拓跋婴的亲军近卫,因休战旨意传来,各部犹豫之间,被拓跋婴走脱。此战虽胜,却是惨胜,东齐国力不堪继续攻打,而夏国也被狠狠咬了一[kou],狼狈逃离徐州,两年内都没有再犯。
所以,薛玉霄其实是对李清愁的能力充满信心的。她身为监斩官,基本不会立下什么军功,这正是她李娘子发挥的大好时机。
李清愁却道,“我不过小小军府将领,何至于此?我就算真能军功封侯又如何,难道她觉得我有掀翻棋盘的能力……”
薛玉霄道:“我身为督战军,只会招来敬怕畏惧,不会有功勋的。你要是真能娶到袁意,得到袁家的支持,这新贵之名,谁会不给面子?”
话音未落,在两人另一侧的李芙蓉驱马过来。她面容冷峻,眸[se][yin]翳刻薄,看起来就不是很好相处,瞟了李清愁一眼,开[kou]便是:“拜千户还穿得如此寒酸,先锋官阵前应敌,别让胡女把牙都笑掉了。”
李清愁的甲胄并未全部覆盖住身体,只是挡住关键部位,露出下方的简朴衣装。她没回,跟薛玉霄嘀咕道:“不给面子的来了。”
李芙蓉的视线越过李清愁,仿佛嘲笑李清愁只是跟薛玉霄搭话的一个环节。她的视线苛刻地在薛玉霄身上转了一圈,见她甲胄坚实,佩剑锋利,英姿飒爽中略带一丝宽和温柔之意,挑刺道:“沙场穿白衣,难道你亲军里有随行的男奴伺候你,为你濯洗战袍?”
薛玉霄跟李清愁窃窃私语:“你看她连我都骂。”
李芙蓉提高声音:“监斩官。”
薛玉霄抬首:“别叫了。你部要是后退过我的薛氏旗,我的剑下可不留情。”
李芙蓉冷冷道:“我麾下有逃兵?笑话,真有如此败坏名声的混账东西,我必先杀之。”
薛玉霄无力跟她斗嘴,摆摆手,说:“好好,你能不能别缠着我了,冬天风大,呛得我想咳嗽。”
李芙蓉扫视她一圈,冷哼一声,这才停下挑衅。但她还是没有走,而是紧紧贴着两人的马匹共行,透露出一种想靠近、又不想靠得太近的别扭之感。
当着她的面,李清愁只好提起别的事,假装闲聊:“婵娟,你有没有听说民间有一个在荆、襄之地传教的道派……叫什么,道宗明圣观。似乎通州之地也有人信奉。”
薛玉霄眼皮一跳,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她面无表情道:“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也正常,是我的江湖朋友来信告诉我的。”李清愁浑然不知好友的紧张,一巴掌拍在薛玉霄背上,笑道,“我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也入门了,说起来,比起道宗,倒是更像什么江湖门派……教人习武[she]箭,强身健体,经文讲得不多,只知道有个大天女。”
得亏讲得不多,依照周少兰几人的水平,糊弄糊弄平民百姓、江湖中人还可以,想要糊弄李清愁……薛玉霄脊背一紧,都想给她们重新编撰一部道宗经典了。
哦,糊弄糊弄芙蓉娘也可以。薛玉霄慢吞吞地飘过去一眼。
李芙蓉不解其意。
“那位至圣大天女,据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她们的信徒在各个驿站道[kou]开设铺子,给过路的行人歇脚、提供茶水食物,传播教义。说不定我们过几[ri]还会路过看见。”李清愁说,“明圣观这举动倒很有侠士之风,真想跟里面的大天女结识一番。”
薛玉霄瞥了她一眼,心道,等等,我下次换个马甲见你,让你如愿。
她一直不言不语,李芙蓉却皱眉道:“不求回报,也许就是另有所图,先施以小恩小惠,再从中图谋大事,这种事从[chun]秋以来就不鲜见了,你还真当那是什么好人,八成也会聚众为匪,扰乱安定。”
薛玉霄:“……”
好像变聪明了。
李芙蓉扭过头,忽然发问:“薛将军,你说是不是?”
薛玉霄被她骤然一问,迟疑片刻,道:“……这些民间组织也不知道有多少,无人支持,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用放在心上。我们还是谈谈鲜卑各个部落的合纵连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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