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对于谢延来讲，只有濒临死亡才会踏足。

  而他身上有许多伤。

  鞭伤，刀伤，枪伤。

  深的，浅的。

  曾穿透血肉，曾深可见骨。

  它们看起来可怖狰狞的同时，也代表着男人遭受了数不尽的生死痛楚。

  程枫坐在小板凳上，手肘撑在床边缘的一小块地方，纤长的睫毛还挂着泪，脸颊湿红一片，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谢延，嗫嚅道：“是不是很疼..很疼...？”

  其实这会儿谢延感觉意识发沉，许是灯光融融，小哭包在身边，他有些想睡。

  男人哑声道：“不疼。”

  程枫小声反驳：“明明就疼，哼，以后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这样疼了...”而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往下掉小泪珠。

  而谢延由于意识愈渐发沉，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只是程枫的泪令他不能就此睡过去。

  怎么这么能哭呢？

  谢延用指尖戳了下他，缓缓道：“其实，你的本名是不是叫小哭包？”

  “不哭了好不好？”

  不哭了好不好。

  这是谢延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淡淡的，蕴着浅浅的缱绻之意。

  哭泣的程枫彻底愣住，泪水兀自滑落：“...好...好...我不哭了...”语罢，还是抽噎了下：“我..我本名不叫小哭包，我本名就叫程枫...”一本正经地反驳，透着稚纯与干净可爱。

  谢延缓缓阖上眼帘，低低道：“...嗯，我有些累，睡着后你可不能再哭了...不然你的眼睛会...”

  话并未说完，男人便彻底陷入昏睡。

  而程枫就这样静静注视着谢延。

  许久，他才移开目光，将视线落向男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谢延的手骨节分明，冷白，有薄茧，血管附着在薄薄皮肉下，倒一时间显得脆弱至极。

  程枫想，谢延怎会不疼。

  只是他不能疼。

  谢延在医院住了五日。

  离开医院这天，天气晴。

  程枫推开谢延家门，对身后的男人道：“回家真好！对不对？”他转身回望，杏眼盈盈，谢延身后是碧空晴日，男人的身影竟刚好裹着他的身影。

  “程枫。”谢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程枫卷卷的额发垂落下来，一时呆呆道：“嗯？”

  缄默无声。

  良久。

  男人朝他走近，如莲冷寂的眉眼里似有潮汐，他听见谢延道：“在我身边待着，会很危险。”

  “你应该回归正常安稳的生活。”

  “会有新的，比我更合适的朋友。”

  “你...”

  “明白吗？”

  然而，程枫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感觉自己被谢延用一扇满布荆棘的门，强硬地隔离在男人的世界之外。

  再开口时，程枫声音已染上压抑的哭腔：“不要。”

  “我不要。”

  “谢延，那只是你认为的‘好’。”

  终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程枫重复道：“你说的一点也不好...我不要...”

  谢延眸中的潮汐翻涌，他垂下的指尖颤了下：“...我好像...”

  “总是让你哭。”

  程枫一边哽咽一边摇头，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难过，疼痛：“不，不是的...”

  “反正我不会听你的。”

  “你的身边一点...一点也不危险，危险的是那些坏蛋！”

  “那天...那天在酒吧伤害你的人，还有那个凶巴巴的男人，是不是威胁你了？”

  谢延想抬手拭去他的泪，但终究克制住了：“我的命是他给的。”

  “很多时候，我没有选择。”

  “程枫，我...”

  男人顿了下：“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而我，也根本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好。”

  蓦地，程枫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上前死死抱住男人，嘴里哭喃道：“世事没有绝对。”

  “你很好。”

  “我不要离开你...”

  与此同时，他哽咽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谢延终是抬手，动作轻柔，大手落在程枫头顶，叹息道：“抱歉，一定程度上我确实没有尊重你的意愿。”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世间人，千千万万。

  他谢延只是微不足道的卑贱之物。

  好一会儿。

  程枫的眼泪浸湿男人的衣衫，他道：“我考虑清楚了。”说完，又紧接着加了一句：“超级...超级超级清楚的，呜呜呜。”

  谢延没有亲人，不知来处，唯一知晓的归处便是死亡。

  他曾以为，在亲手砍杀把他当牲畜一样对待的罪犯时，便已到了生命终结之时。

  可闻崇延给了他第二条命。

  从此，他有名字，有栖所。

  不是一个代号，不用睡路边，马棚，脏污的泥里。

  但同样，他发现，命运的残忍总会以新的方式出现。

  不过，他早已做好了解一切的准备。

  可程枫，是这一成不变，等待死亡的过程中。

  琉璃般的意外。

  彩云易散琉璃脆。

  然而，程枫并非易碎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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