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昊天,是这个世界上至高也是唯一的信仰。天下无数信徒虔诚地以精神和金钱供奉着昊天道门遍布天下的各座道观,位于西陵桃山间的神殿,便是影响甚至控制这些道观及世俗皇权的至高中枢。
西陵神殿以掌教统领道门,道门事务则由三位大神官具体管理,这三位大神官权柄极重,威严极盛,地位极高,故称神座。
三神座分别是天谕大神官、裁决大神官、光明大神官。
其中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异端、缉捕魔宗余孽,麾下强者无数,武力最盛,拥有明面上最大的权力。天谕大神官主司领悟昊天意旨,修编典籍,遥控世间各座道观,在世俗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而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里最特殊的存在,他没有具体的道门事务分配,却有权力接触所有的道门事务。因为但凡能成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然是神殿内部最精通教义妙旨,信仰最坚定,对世间黑暗阴影最为反感的大成者。
千年之前,西陵神殿的一位光明大神官携明卷天书入荒原传道,可谓是承载着昊天道门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历史使命,便可以想见其地位。
只是可惜,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为何放弃昊天神眷,自创宗门,便在世间造就了一个魔宗,与昊天道门对抗至今日,纵使魔宗被西陵神殿严酷打压扑杀,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见其大能。
西陵神殿历任光明大神官,都是这样了不起的绝顶人物,所以事实上在神殿内部虽无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隐然为三神座之首,仅在掌教之下。这些年来,世间偶尔还会出现以西陵三神座之名发出的诰书。
然而根本没有人知道,当世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后麓,一座阴森终年不见天日的幽阁之中,而且一囚便是十四年。
跪在木栅栏前的中年神官难以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西陵之中,只有他能经常见到木栅栏后的老人,每一次见到老人他都无比激动。
这位中年神官是裁决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即是叶红鱼及隆庆皇子这两位裁决司座都不及他受到信任,然而无论地位变得再高,他只要走入昏暗的幽阁,就觉得自己始终还是那刚刚从东海宋国道观来到桃山的少年,而栅栏后的老人依旧是那位地位崇高,深受教众爱戴的光明大神官。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向往光明,他愿意、也只愿意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光明大神官,献上全部的热爱与崇敬,甚至不惜为其燃烧生命和灵魂。
卫光明平静看着中年神官,脸上的皱纹繁密,神情极为温和,不见一丝智慧威严如海的气息,也不见居于樊笼之中的困顿挫败之色。
中年神官以额触地,恭敬无比,对着卫光明轻声说道。
“裁决大神官询问,所以我来看看您。”
卫光明看着这十四年来唯一可以见到的中年神官,脸色肃穆,充满对光明的虔诚,淡淡的说道。
“你不来看我,我也想看你。”
中年神官心中一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光明大神官是世上离光明最近的人,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声音颤抖,虔诚的仰望着卫光明,恐惧的问道。
“神座,您可是看到了什么?”
卫光明缓缓转身,从房间镶着玻璃的极小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雾幽暗,看不到阳光,但他知道那里是北方,他深陷眼窝里氤氲的圣洁光辉渐渐散去,黑色眼瞳奇异地放大,占据整个眼球,看上去就像颗不沾一丝尘埃的透明黑玉。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出现在长安城中。”
听到这句话,跪在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自然有其道理,对于中年神官来说,和昊天的意旨几乎都没有任何差别。
光明大神官没有预言世间万物运行的能力,那是天谕神座的天赐能力,但做为道心最纯净坚定,每一根毛发血滴里都盈荡着光明的大神官,他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间真正的黑暗。
十五年前,光明大神官曾经看到黑夜的影子,从荒原飘向大唐帝国,正是坚信这一点,西陵神殿才不惜一切代价,在北方那个强大的帝国内做了那么多事情,导致将军府被灭门,宁缺流落到了边境渭城。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在神殿内部地位崇高的光明大神官,被瞬间打落尘埃,面对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知守观观主的目光,强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应对反抗,自此变成了桃山后麓里,无人知晓的一个囚徒。
“这件事情应该禀报裁决神座,不,掌教大人。”
虽然,中年神官在裁决司地位不低,但是面对三大神官时,他依旧是个小人物,无法插手这样的事情,第一想法就是向自己的上司汇报。
卫光明却微笑着摇了摇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幽幽开口道。
“这座殿啊!”
伴着幽幽叹息,栅栏上的灰尘飞舞起来。
“还有殿后的那座观,都已经堕落腐朽了。”
被无缘无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资格对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观发出冷漠的指责。
中年神官见到此幕,瞳孔紧紧缩成了一点,心神皆颤,却不敢阻拦一步,只是充满敬畏的问道。
“您……要离开了吗?”
卫光明静静看着他,深陷的眼窝早已恢复如初,圣洁的光辉,让他的眼神多出一种漠然空洞的气息,枯干的双唇微微颤动,毫无波澜的说道。
“我离开,你会死,很多人都会死。”
“神殿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中年神官毫不犹豫,神色坚毅,充满了对光明坚定而又虔诚的信仰,将生死都抛却到了一旁,笑着说道,
“为了光明降临人间。”
卫光明被囚十四年,因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终于决定要逃离神殿幽阁。他静静看着跪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眼神里满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皱纹里充满了慈悲与怜悯的气息。
卫光明走到那排看似疏松并且低矮的木栅栏前,这栅栏相伴了十四年,一道坚定而又光明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我本心无樊笼,樊笼如何拦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拦我?”
随着话音一落,卫光明推向了木栅栏,动作寻常随意,就像是推开家中那扇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般。苍老的手指刚刚碰触到木栅栏上,木栅栏就无声的碎为齑粉,化作无数闪耀着光辉的尘埃,在虚空中到处飘散。
南海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忽然身体僵硬,他威严深重如海的双眸里,忽然浮现出了两粒极微小的光点。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落在了深红色的神袍上,如此的耀眼,如同那昊日光明。
这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为灰烬,光明神殿共计三百人被处死。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功逃离西陵神殿,他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活着离开桃山后麓幽阁的囚犯。
大唐帝国最南方的阳关,嘈杂一片,无数商队等着入境。有一辆普通的马车规矩地排着队,车厢里有位枯发深眸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他睁开眼睛向北方遥远的长安城望去,眼中充满了炙热而又威严的光明。
卫光明做为昊天道门的光明大神官,虽然被囚禁了十余年,神殿中依旧有无数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的神官强者,天下各处道观里忠诚于他的更是数不胜数,逃脱桃山后麓樊牢后,自然有人帮助他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长安。
在雄城外下了马车,顺着幽深厚实的南门洞走了进去,卫光明耷拉着眼帘,佝偻着身子,缓步踏着石板路向前行走。忽然间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右脚在踏上朱雀大街前的那一瞬间,微微僵硬,然后收了回来,转身向东方走去。
“好大的一座神阵!”
在周遭行人眼中,苍老的卫光明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怪异之处。
却不知道,就在这位老人右脚脚掌即将踏上街面的那一刻,朱雀大街远处那幅深刻在石质地面上的朱雀绘像,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才惊退了这位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
惊神大阵虽然未曾运转,却依旧遮掩了天机,让这位光明大神官看不到黑暗的影子,只能让他用最蠢笨的办法,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寻找着自己苦苦追寻了十四年的阴影。
卫光明收敛了所有气息,忘却了那颗道心,化为了一个极普通寻常的干瘦老人。他挑了一家普通客栈住下,整日在长安城里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逛着大街小巷,吃着普通饭菜,喝着脸颊碎末茶汤,听着唱本小曲,打发着时光,悠闲的消磨着时光。
直至冬意渐隆,寒意愈盛,干瘦的老人去买了件普通的厚棉袄。随意逛着,碰着一家卖酸辣面片汤的摊子,嗅着香味,他买了一碗酸辣面片汤,却被人不小心撞洒在棉袄前襟之上。
一个小侍女提着食盒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看了狼狈的老头一眼,像变戏法般,从袖里拿出一块毛巾,替他擦掉污渍,又替他重新买了碗酸辣面片汤。
老人向小侍女道谢,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提着食盒便离开。
老人愣了愣,把手中那碗酸辣面片汤,随手递给摊旁的流民老乞丐,然后远远跟着那个小侍女。
卫光明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侍女说不出的可爱,从外貌到气质都纯净到了极点,仿佛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只要有一点光辉照射,定然可以大放光明。
至于小姑娘的肤色有些黑,在卫光明的眼中,这种黑也黑的如此干净,如此光明。人如果看对了眼,那等偏爱是何等扭曲。
自此,卫光明出入客栈、吃饭睡觉,寻幽访胜,煨炉饮茶,听曲打盹,然后每天看小侍女,这甚至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甚至忘记了自己来长安的真实目的。
一日,大唐国师,昊天道南门领袖李青山发现了老人的踪迹,启动了天罗大阵,带着数百位弓弩手,大唐精锐军士,围攻了这位曾经的光明大神官,想要将他重新镇压。
天地元气一阵急剧的变幻,无数的元气湍流,化作了一道道无解的元气锁,强行锁死了光明大神官身周的所有空间。
一声清亮龙吟,李青山身后负着的长剑嗡鸣振荡剑鞘,若闪电一般飞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龙,须臾间横渡半条街巷,龙吟阵阵撞向光明大神官的苍老脸颊。
这是大唐帝国筹划已久的一次狙杀,因为目标是恐怖的光明大神官,所以他们的准备很充分,除了街巷间这些强大的攻击,还有很多后续的布置。
而对方的应对非常简单。
面对漫天弩雨、锁住天地的天罗阵,还有那道化作青龙的飞剑,老人幽深的眼眸里散出一道笔直的光线,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千道万道,无数道。
光明大神官,大放光明。虚空中陡然生出一轮太阳,炽烈的光线迸发于光明大神官的双眸,瞬间将周遭阴暗的天地变得无比闪耀,这处阴暗的角落,变得无比圣洁,犹如西陵神殿。
传承自西陵神殿的精妙神阵天罗阵,竟是根本没有办法定位目标,天罗阵里灌注的是光明力量,而光明大神官从身到心皆是光明,没有一丝杂质,这就好像用晶莹剔透的湖水去锁死一团清水,根本无法做到!
二人之间的交手,惊动了长安城的惊神大阵,一道极清极淡近乎肉眼不可见的朱雀幻影,自石刻地面间招摇而起,双翅一挥,卷落叶碎石,以难以想像的恐怖速度,刹那之间,在长安城上空疾掠了一圈。
可惜朱雀未能发现任何敌人,九霄冬云之上隐隐传来一道怒鸣。
长安城上空厚厚的云层散开,露出久违的骄阳,并不炽烈的光辉轻柔地洒了下来,洒向人间千万府邸寒宅,到处都是。
卫光明没有出手,没有展露丝毫敌意与战意,只是将自身的光明意散发出来,便像太阳洒下的光线一般悄然逝去,难觅其踪,人间到处都是光明,让人如何能够寻找到光明?
李青山徒劳无功,叹息一声,仰望着上方散落的光明,感慨道。
“神座之上,天穹之下!我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光明大神官高居神座之上,联系这昊天和人间,是光明的代表,可以看见最深沉,最隐秘的黑暗,让神符师的李青山无能为力,自叹不如!
这次的交手,让卫光明意识到,只要他继续呆在长安城,早晚会被神殿发现,他需要安排一些事情了,比如光明大神官的传承不能在他的手中断绝,传承是人与禽兽最大的区别,这也是文明的开端,所以他第一次向小侍女靠近,要让这位黑的如此光明的小侍女做自己的徒弟。
卫光明相信机缘,认为小侍女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徒弟,想要将所有的神术本领都交给她。
可是小侍女却是脑回路不正常的人,比较奇特,她的世界里只有少爷,贪财又胆小,懒惰而又清峰,老人见过如此性格的人,他不惜脸面,施展了浑身解数,连忽悠带骗,才让小侍女愿意跟着自己学本事。
书院依旧如往常一般充满了活力和生机,赵无昊百无聊赖的坐在小院之中,自从入冬之后,他就像是冷血动物一般,不想上课,只想在被窝里睡觉,此时已经午后,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了冬日难得的温暖,他整个人懒洋洋的,瞥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有些感叹的说道。
“光明遇见光明,这真是宿命般的相遇!”
“按理说,我身为书院的教习,既然发现了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官潜入了长安城,应该出手将其镇压斩杀,但是这是神殿的麻烦,与我何干!”
“这么一想,心里就顺畅多了,果然工作都是自找的,不需要太当真!”
“咦,这个小胖子凑什么热闹,居然撞到了卫光明,真是让人感到头痛!”
赵无昊本想不理会这位光明大神官,但是却看到了小胖子嘴馋,上门找桑桑讨饭,正好撞到了卫光明。
陈皮皮心中暗暗叫苦,他本来只是想混口饭吃,没想到被小侍女拒绝了,灵机一动,想起了宁缺说桑桑记性过人,就以此为借口,和小侍女比试记性,赌注一百两,这招果然管用,正中小侍女的软肋。
只是没想到小侍女耍赖,以记忆银票上编码作为比试,陈皮皮输的极惨,他没想到世上会有人这么贪财,没事就躲在被窝里看银票,早就将银票上的编码全部记下来了,被坑了一百两。
气不过的陈皮皮只能认栽,但是却不服气,就拉着小侍女比下棋,边教边下,谁知道下了一半,就遇到了眼前这位干瘦老人,感受着对方体内那纯粹的光明,小胖子肝胆皆颤。
小侍女不会下棋,将位置让给了老人,自己则是溜了。卫光明看着棋盘,神色淡淡,缓缓开口问道。
“该谁走?”
陈皮皮看着眼前的这张苍老容颜,看着对方纯净的眼眸,看着眼眸里氤氲着的圣洁光辉,这次真的傻眼了,拈着黑色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道应该是落到棋盘上,还是放回棋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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