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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没有人生来便懂如何运筹帷幄,哪怕是如今位比亲王的萧卿颜,也曾有过年少轻狂天真烂漫的时候。

  那时的萧卿颜还不知道天地有多广阔,岑吞舟也不过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编修。

  两人能遇上,纯粹是一场意外——萧卿颜被太子欺负,她去跟皇后告状却反而被骂,气得想要离家出走,偷跑去外祖家。可惜她跑得出宫城却跑不出皇城,怕被人撞见带回去挨母后的骂,索性找了棵树爬上去躲着。

  皇城在宫城外头,设有宗庙官衙,是百官平时工作的地方。

  然而来往路过的官员愣是没发现树上多了位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还是岑吞舟无意间从此处走过,凭借习武之人的耳力听见树上的动静,抬头一望,才发现树上居然藏了个姑娘。

  “看什么看!滚!”那姑娘还挺凶。

  岑吞舟看她衣着华贵,满头珠翠,便猜出她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看年纪和胆量必然是位受宠的公主,于是岑吞舟……

  真的滚了。

  那会儿的岑吞舟招惹不起一位公主殿下。

  谁知她这一走,反而让萧卿颜记住了她。

  到了下午,萧卿颜看实在没人找到自己,自己亦是又累又饿又渴,只能灰溜溜地顺着来时路,回了后宫。

  那之后每当有什么不高兴,萧卿颜都会跑这棵树上躲着,一个人悄悄生闷气,直到气消了,或者饿了渴了再回去。

  期间她不止一次看到岑吞舟,虽然对方每次都是目不斜视地从树前走过,但萧卿颜猜她一定知道自己就在树上。

  数不清是哪一次,萧卿颜用树上结的酸涩果子,砸了独自一人路过的岑吞舟,只因岑吞舟手上拎着一袋用纸包着的点心。                        

                            

  岑吞舟被果子砸到,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才走到树下,仰头望向树上的萧卿颜,问:“不知是哪位殿下?”

  萧卿颜理直气壮地扔出了自己的封号:“瑞晋。”

  继后之女,瑞晋公主。

  “下官见过公主殿下。”岑吞舟向她行礼,远远看着像是在对一棵树行礼,怪好笑的。

  萧卿颜因此感到愉悦,问出口的话语也跟着客气不少:“你手里拿着什么?”

  岑吞舟如实回答:“是下官从家里带的糕点。”

  岑吞舟说完,与萧卿颜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殿下不是真的好奇,而是在树上待太久,饿了,暗示她把吃的拱手奉上。

  问题在于,这袋糕点是岑吞舟今天的午饭,她不太想让出去,因此她故意装作不理解的样子,厚着脸皮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殿下见笑了。”

  萧卿颜在宫里长大,就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人,偏肚子又饿得厉害,犹豫片刻后还是拉下脸面,直接开口跟岑吞舟讨吃的:“我要吃,给我!”

  哪怕说到这个地步,岑吞舟还是想再挣扎一下:“殿下,这个真不好吃。”

  “不好吃你带来干嘛,快点给我!”

  岑吞舟只好把糕点递给了树上的萧卿颜。

  许是饿了太久,萧卿颜觉得这糕点味道相当不错,就让岑吞舟下回再给自己带一份。

  岑吞舟:“下回是什么时候?”

  萧卿颜愣住,对啊,她来这全看心情,谁知道她下回什么时候心情不好。

  但萧卿颜没跟岑吞舟讲道理,反正她下回来了,岑吞舟必须给她带糕点。

  岑吞舟没办法,只能每天都带,若是遇不上萧卿颜,就把糕点拿去给同僚分,意外攒下几分好人缘。                        

                            

  大约是因为岑吞舟的态度与众不同,也可能是因为萧卿颜每次来都心情不好,久而久之,萧卿颜除了吃糕点,也会跟岑吞舟提几句自己不高兴的原因。

  有时候是被母后骂了,有时候是被太子欺负了,还有一次是身边的嬷嬷太烦,连她喝水太快都要说她仪态不好……

  萧卿颜越说越详细,叫岑吞舟被迫听了许多皇室秘辛,也让岑吞舟知道,萧卿颜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刁蛮,她就是胆子大,有点社交牛逼症,外加找不准自己的定位。

  萧卿颜的生母是继后,也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先皇后留下一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因为整个皇宫上下只有她跟太子是嫡出,所以她不屑跟别的公主皇子比,只跟太子比,心里能平衡就怪了。

  岑吞舟知道,随着萧卿颜年龄越来越大,终有一天她会明白她跟太子根本没有可比性。

  周围的每一个人也都会不断地、重复地告诉她提醒她,让她从不服到麻木,再到认清现实,向现实屈服,甚至她可能都意识不到这个过程,就已经变成了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环境的力量,能轻易将个人的意志碾碎。

  岑吞舟能做的好像只有看着她被慢慢改变,最后变得和宫里其他公主没什么两样。

  直到有一阵子,萧卿颜很长时间都没来找岑吞舟,再次出现时,她没跟岑吞舟抱怨什么,甚至没低头看岑吞舟,就跟岑吞舟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总往这跑不合规矩。”

  短短两句话,扯痛了萧卿颜的嘴角,之后她尽量不牵动嘴角,低声呢喃道:“可惜日后吃不到你从家里带的糕点了。”                        

                            

  岑吞舟站在树下,安静许久,突然开口对萧卿颜说:“殿下能在这等我一会吗?”

  萧卿颜:“做什么?”

  岑吞舟:“回家给你拿糕点。”

  萧卿颜心想也行,就在树上等着岑吞舟拿糕点回来。

  可她没想到,岑吞舟不仅拿回来一包糕点,还避开皇城守卫,悄悄带进来一柄非常漂亮的小刀,和糕点一块递给她:“再有两日就是殿下生辰,这柄小刀送给殿下,作为殿下的生辰贺礼。”

  萧卿颜忍着嘴角和脸颊的痛,说:“你这人真奇怪,哪有给女子送刀的。”

  岑吞舟仰着头,问:“为什么不能?又没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持刀。”

  萧卿颜想到什么,低声道:“女子拿刀,又能做什么呢?”

  岑吞舟:“什么不能做?”

  树上的萧卿颜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俯身去拿岑吞舟手中的糕点和小刀。

  也是这一俯身,岑吞舟才发现萧卿颜一侧脸颊红肿,嘴角都破了。

  萧卿颜拿走糕点和小刀,像平时一样跟岑吞舟抱怨:“太子昨日出阁,自此便可在朝中领职,我跟母后说我也要出阁,我也要站在朝堂之上,母后打了我一巴掌。”

  “好疼。”

  萧卿颜说着,眼泪从眼眶溢出,满满都是委屈。

  树下的岑吞舟:“既然……”

  萧卿颜听见“既然”两个字,以为岑吞舟会站在母后那边劝她,说类似“既然皇后娘娘都这么说了,殿下便好好听皇后娘娘的,不要再任性”这样的话。

  结果——

  “既然殿下伤了嘴角,就不适合吃糕点了,容易影响嘴角伤口愈合,殿下把糕点还给下官吧。”                        

                            

  萧卿颜瞪大了眼睛看向岑吞舟,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什么人啊!!

  离奇的怒火刹那间就盖过了满心的委屈,萧卿颜抬手就把那包糕点朝岑吞舟的脑袋砸了过去。

  岑吞舟接下糕点,随手拆开包装,拿了一块出来吃。

  萧卿颜知道那糕点有多好吃,沙绵软糯,还不会太甜齁得慌,眼下看岑吞舟两口一个,萧卿颜想吃又吃不到,气得吹了个鼻涕泡泡,趁岑吞舟没发现赶紧擦掉。

  回过神,委屈也好,自暴自弃也好,统统没了踪影,萧卿颜把脸上的眼泪也擦干净,明明刚才还说不合规矩不会再来,眼下却又对岑吞舟说:“下回再给我带你家的糕点。”

  因为生气没顾上,她又一次扯疼了嘴角,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岑吞舟:“下回是什么时候?”

  萧卿颜尽量控制嘴型,恶狠狠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得给我带!”

  说完她威胁似的拔出小刀,砍下一根小树枝,拿在手里慢慢地削,仿佛削的是岑吞舟那副欠兮兮的骨头。

  “行。”岑吞舟很快就把那一包糕点都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准备回去干活,临走前又朝树上唤了一声:“殿下。”

  萧卿颜:“干嘛?”

  岑吞舟仰头看着萧卿颜,说:“不要怕。”

  萧卿颜那不知飞哪去的委屈又回来了,不同的是这次,她找到了面对的勇气:“我才没怕!”

  岑吞舟笑笑,迈步回了翰林院,留下萧卿颜在树上,紧紧握着那把漂亮的小刀。

  转眼多年过去,那柄刀还在萧卿颜手中,刀刃却落在了岑鲸脸上。

  有风拂过湖面吹进屋,吹散了熏炉上方袅袅升起的白色香烟。                        

                            

  岑鲸一脸迷茫:“殿下?”

  萧卿颜也没跟岑鲸客气,直言心中所想:“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你的脸毁了。”

  燕兰庭最近越发奇怪,可她怎么查都查不出岑鲸跟岑吞舟有什么关系,于是大胆猜测,燕兰庭莫不是把岑鲸当成了岑吞舟的替身?

  萧卿颜越想越膈应,总觉得岑鲸这张脸不能留,可又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所以她说的“考虑”,是真的在“考虑”。

  岑鲸倒是想过会有这么一遭,毕竟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萧卿颜,清楚一旦有人把她当做岑吞舟的替身,萧卿颜肯定会坐不住,毁她容貌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她目前还算淡定:“……哦。”

  这是什么反应?

  萧卿颜:“你不怕吗?”

  岑鲸:“怕的。”

  萧卿颜盯着岑鲸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把小刀从岑鲸脸上挪开了。

  只因她在最后想到,若是岑吞舟还在,恐怕不会允许她因为这样的理由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走吧。”萧卿颜终于愿意放她离开。

  岑鲸起身告退,离开了小屋。

  岑鲸走后,萧卿颜收好小刀,斜倚回软枕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岑鲸这张脸,实在是太像吞舟了。

  盯太久甚至容易产生吞舟回来了的错觉,就这么留着,也不知是对是错。

  萧卿颜闭上眼,慢慢平复心情,过了许久,一旁伺候的嬷嬷提醒萧卿颜该去学生面前露个面,她才起身,让丫鬟给她整理衣服。

  待衣服整理好,她转身离开小屋,朝对面的庭院走去。

  她到时,庭院比她想象的还要热闹几分。

  一群人背对着她围在一块,时不时便爆发出一声欢呼。                        

                            

  人群外围的学生发现了她,正要行礼,她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让那些学生噤了声。

  学生们悄悄散开,她一步一步走到热闹中心,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在比射箭。

  男的是赵国公家的小公子,女的正是因身手不凡被请来赴宴的白秋姝。

  他们的目标是对面一颗大树上悬挂的香囊,因湖边风大,香囊随风晃悠,还有碍事的枝叶左摇右晃遮挡视线,想要射中难度非常大。

  就看他们谁能用最少的箭,把树上的香囊全部射中。

  树上交错挂着红蓝两种颜色的香囊,白秋姝需要射中红色香囊,赵小公子则需要射中蓝色的香囊。

  他们俩箭无虚发,一箭一个香囊,眼看着就要把树上的香囊全部射完,白秋姝一个失误,射空了。

  反观赵家小公子,一箭射出,又中一个香囊。

  此时树上只剩一个蓝色香囊没被射中,红色香囊还有两个。

  只要赵小公子最后一箭射中,这场比试便算分出胜负。

  因为白秋姝剩的两个香囊在一高一低不同的位置,需要至少两箭才能全部射下。

  “如何?还要比吗?”赵家小公子问白秋姝。

  失误的一箭给白秋姝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她咬了咬牙:“当然要比!”

  说完她就抽了支箭。

  赵小公子见她乱了节奏,嘴欠道:“不着急,慢慢来,万一你运气好,我下一箭没射中,我俩还能打个平手。”

  白秋姝拉开弓弦,一字一顿道:“我才不靠运气!”

  话说的很好听,问题是她心神已乱,气息稳不住,手也抖得厉害,这样下去恐怕这支箭也射不中。

  萧卿颜已经看到了结局,心想白秋姝果然还是缺乏历练。                        

                            

  就在这个时候,萧卿颜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秋姝。”

  萧卿颜才发现,岑鲸居然就站在白秋姝身旁靠后的位置。

  萧卿颜蹙眉,她认为岑鲸这个时候不该说话,不然只会让白秋姝更加静不下心。

  然后她便听见岑鲸对白秋姝说:“不要怕。”

  ——殿下,不要怕。

  萧卿颜微微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拉满弓弦的白秋姝轻轻一顿,奇迹般地稳住了呼吸。

  她吸气,呼气。

  轻颤的手慢慢恢复了平静。

  随后岑鲸又在白秋姝耳边说了什么,白秋姝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按照岑鲸说的调整了一下方向,松手放箭,射出一箭的同时,居然立马又抽了支箭出来,搭弓上弦,飞快射出。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息之内,率先射出的那支箭目标是上面的香囊,第二支射出的箭则对准了下面的香囊

  可惜上面那支箭没能射中香囊,而是射中了挂香囊的树枝。

  众人还没来得及遗憾,随着树枝落下的香囊居然跟下面的红色香囊到达了同一高度,两个香囊一前一后,被白秋姝射出的第二支箭一起射中。

  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静默,随后爆发出惊人的欢呼。

  赵小公子也很惊讶,不过他知道,这场比试赢的还是他。

  无论如何白秋姝就是比他多用一支箭,只能说输得比较精彩而已。

  他从箭囊中抽出箭,正要拉弓,那根被白秋姝射断,却又连着丁点树皮挂在半空的树枝因为树皮断开,彻底落下。

  那树枝堪称命运多舛。

  落下后还是没能掉在地上,因为树枝的一头连着香囊,香囊又被一支箭串到了另一只香囊上,有那只香囊险伶伶地拉着,树枝又一次悬在半空中。                        

                            

  只是这一次,断掉的树枝正正好就挡在最后一个蓝色香囊前头,茂密的枝叶把蓝色香囊遮得严严实实。

  赵小公子愣在原地,白秋姝则兴奋地蹦了一下,并把刚才那句话奉还给了他——

  “如何,还要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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