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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分忧


宁卫民可没想到今天竟然会看到霍延平有点失意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在自己面前,这位霍司长一向都是坚定自信的姿态,从没有过半点的犹豫不决。

所以这种忽然之间出现的反差感,让他非常意外,不由愣愣看了霍延平好一会儿。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霍延平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同平常的一面,这无疑也是一种信任的表示。

说白了,是更对他不见外了,真当成自己人了。

宁卫民的感激不是虚的,他也清楚这是霍延平是个有道德操守的好官,他能理解霍延平的工作压力有多大。

尤其是看到霍延平的头发好像比起去年明显增多了许多白发,他心里更是有所触动。

因此咬了咬嘴唇,也直说,“领导,您是在工作上遇到什么难题了?要不……您和我说说?不嫌弃的话,请给我个学习的机会。我虽然年轻,见识不足,对国际形势的了解有限,未必真能给您分忧。但毕竟我一个商人在异国他乡经商,也得关注财经环境的变化,总得有点随机应变的灵活性,或许我能给您提供点额外的思路。当然,您的工作性质非同一般。真要是事关国家机密,我就不打听了……”

宁卫民所释放的善意和关心,让霍延平感到了些许欣慰。

他也确实很信任宁卫民,起码知道他做事有法度,知分寸,而且心里是有国家利益的。

尽管不大相信他能帮上自己的忙,但有些事憋在心里久了,也真是有种倾诉宣泄的需要。

于是也没矫情,想了想自己操心的问题,即使泄露出去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便很洒脱的跟宁卫民说了。

敢情霍延平现在公务上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他需要协同商务部,尽快为国内从外部获取大量的工业原材料。

要知道,国内目前坚定不移的走改革开放的道路,无论是城市升级改造的需要,还是工业发展升级的需要,都离不开大量的钢、铁、铜、铝,这些工业材料。

同时由于国内采矿行业产能不足,资源有限,特别是有的地方附近压根就没有矿区,因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国际市场上获得大量的相关材料和矿石资源,通过港口直接输送到需要的企业。

尤其是铁矿石的问题,目前国内的缺口最大。

可问题是这件事还存在着较大的障碍。

一是共和国的外汇不足,二是贸易渠道不畅。

要知道,我国此时尚未“复关”,在国际贸易中地位很尴尬,基本上是被排斥的小透明。

说白了,我们是既没钱,又不受待见,自然在国际市场上毫无存在感。

这不但让我国的企业和产品在迈进国际市场时遭到不少歧视性或者不公平的对待,还严重制约了我们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进程。

那么可想而知,霍延平肩头上担着的这项任务有多重要。

但问题是,从恶劣的外部环境看,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近半年来,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也依然是处处碰壁,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不仅白做无用之功,反而倍感屈辱,那心情还能有个好吗?

再加上国内有些人也跟着裹乱。

一些人抓住了双轨制的漏洞,凭借一定的先天优势,一个劲儿薅国家的羊毛,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这越发加重了国内原材料短缺的现状,甚至导致国内许多工厂的正常生产都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就拿年产1.2亿支蓝天牌牙膏,年用铝材上千吨的津门牙膏厂来说,今年竟然没能订到一吨铝材。

国家牌价一吨铝四千四百元,但有价无货,私下交易的价格是每吨一万元。

从蓝天牙膏厂的角度出发,1987年这个厂的总利润是五百万元,但现在光购买原料就得多付出六百万元。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牙膏厂即便是不挣钱,要维持正常生产,在材料上也得亏损一百万。

干的越多,赔的越多,这还怎么干啊?

还有沈阳的“双喜”牌压力锅,同样是个因为原材料短缺的受害者。

生产压力锅需要的铝锭,经过层层加码,到厂里,如果按照四千元一吨的国家牌价已涨到八千多元一吨。

要是这样的话,压力锅厂也没法干了。

总之,现在国内的原材料紧缺的情况已经非常严峻了。

从时间上看,几乎没有霍延平的喘息之机,可想而知他在谈判桌上的压力。

所以,别看今天宁卫民拿来的是好酒,可霍延平喝起来,他是没心思细品其中的滋味,倒像是想要借酒消愁一样。

宁卫民很快注意到了,霍延平坐在饭桌前很少吃东西,有点食不下咽似的。

而倒在他红酒杯里多半杯的XO,却已经快要被他一口口的喝尽了。

“领导,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啊,想跟您探讨一下。这个铁矿石买不到,咱们就不能想点别的辙,找找平替吗?”

宁卫民不敢让霍延平再这么喝下去,开口吸引他的注意力。

“什么叫……平替?

”霍延平果然放下了酒杯,但显然对宁卫民一不留神溜达出来的未来词汇,他也是一脸懵,不明白。

“啊,就是替代品。”

宁卫民赶紧解释了一句,跟着又说,“领导,我不懂国际贸易啊,但我懂得过日子的道道儿。我总觉着,或许我们没必要非得跟铁矿石较劲。有的时候,正路走不通,绕个弯儿就是了,哪怕多走几步,只要能到目的地不就行了。

“你这话怎么说?”霍延平眼睛亮了,宁卫民的潜台词一下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的意思是,这好东西,谁都想要,要是数量少,肯定不好买。要打个比方,您说的铁矿石难买啊,我总觉得有点像咱们当年发行过工业券似的,什么三转一响都得凭票,后来的彩电、冰箱、洗衣机、收录机,更要求人。你没关系你就买不着,除非肯出大价钱,甘心让别人宰一刀才能得到。”

霍延平点点头,“你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意思。好像是差不多。”

跟着又是一声叹息,“所以我才心里堵得慌啊。其实非要买的话,肯花钱也不是买不到,但价格就肯定太不划算了。别人是二十美元一吨,咱们就得花四十美元一吨,品质还是较差的。我们国家就那么点有限外汇,总不能让那些外国人真把我们当猪宰啊。”

“您别急啊,富人有富人的招,穷人有穷人的辙。不瞒您说,我个人的第一桶金就是从工业券上来的。别人弄不来那些产品,可我非但没缺过这些东西,反而还用这种规则发了财。就是因为我找到了规则的漏洞,成功钻了空子。”

跟着宁卫民就一五一十把他刚回城没有工作的时候,曾经在东郊垃圾场加入过盲流子的小团体,跟他们一起捡过多半年的破烂。

然后把信托商店的旧玩意翻新之后,高价卖给盲流子们牟利的事儿说了。

就连他利用信息差,从盲流子手里搜罗紫铜获取暴利的事儿,还有发现一个青铜器上交国家的事儿,也没隐瞒。

最后这才又进行了归纳性的总结。

“领导,我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觉得吧,穷咱不怕,重要的是穷得有穷的认识,总得先学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再寻找壮大自己的机会。骑驴找马嘛,一步步来。千万别妄想一步到位,富人用好的,咱们未必。没新衣服没细粮,难道咱就不活了?旧衣服照样保暖,窝头也能填饱肚子。不然您说,都是手表,又是同一个牌子的,那商店新买一块和信托商行里买一块旧的戴手上,有差距吗?无论在用途上,还是在别人眼里,怕都是一个样吧?反而买主花钱少了,还便宜了呢。这就叫高性价比。”

霍延平是真没想到宁卫民还有过这么一段特别的经历。

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会用手温去烘杯中的XO,能像“老钱”一样去享受洋酒的年轻人,一度曾经靠捡垃圾过活,居然也干过这么脏这么累的工作。

不过在他惊讶宁卫民成长之路不易的同时,更让其惊讶的是宁卫民解决问题的思路,是他“穷则变,变则通”的能耐,以至于他能把这么个人人嫌弃的苦差干成了一夜暴富的肥差。

为此,霍延平不得不承认,宁卫民好像天生就是从商的苗子。

更何况还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嗯,你这个人,就是小聪明多,没想到啊,你还真有点石头里榨油的本事。高性价比,这个词儿好。那你就具体说说,依你之见,这解决工业原料不足的高性价比办法,是什么呀?”

这话虽然听着有点戏谑的味道,但宁卫民完全不以为意,“领导,我就当您是夸我了。反正要是您认可我这个思路,我也不怕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依我之见,在铁矿石这事儿上,我们完全可以退而求其次,先用工业废料代替。多进口点废铁废钢啊。您看啊,我收过破烂啊,我最清楚废品回收这一行。其实什么东西都没废旧金属挣钱。为什么?就因为国内一直物资紧张,工厂缺少原料,而这些东西可以回炉重练嘛。”

“工业废料?从哪儿进口?废钢废铁,这些东西还能进口吗?”

霍延平有点愣神,这的确是他从来没考虑过的解决办法。

这个年头,由于思维模式的固化,共和国还没有人想到从国外进口工业废料的办法。

“日本啊。进口这些东西的途径,我都给您想好了。”

倒是宁卫民说得兴起,他无意中至少提前了两年,提出了这条共和国后面的必然发生的权宜之计。

“您看,咱和日本离得多近。不是老说一衣带水嘛,就隔着那么点海,咱们就从日本进口就行。走海运,到福州,到沪海,到青岛,到威海,到津门,从南到北,一路沿岸都方便呀。”

“可是……你恐怕有所不知,日本就是国际上最大的铁矿石买家啊。日本的资源匮乏,工业生产原料主要就是靠进口。有这些废料难道他们自己不会二次利用,还会出口吗?你呀你,优点是头脑灵活,算是另辟蹊径,但客观实际还是考虑不足,你这个主意,我看恐怕很难实现。”

霍延平这个时候,依然还认为宁卫民的方案是有疏漏的,考虑欠妥。

为此,刚刚有些兴奋的情绪再度低落。

却不想他可有点武断了,其实这句话送给他自己才合适。

只听宁卫民说,“领导。日本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们对于废旧物品的价值认识恐怕和咱们国内不大一样,别说废钢废铁了,就是完好的电器、家电、家具、乐器,他们该扔也扔。而且由于政府对于垃圾废物的回收有严格法律,日本人为了妥善处理这些东西,减少对环境的污染,还要额外花钱呢。”

“为什么?就因为日本真正昂贵的是人工,所以对他们来说,最怕的就是耗费人工的工作。电器如果坏了,维修费比买个新的都要高,那他们何必要修?袜子穿过一遍,干脆就扔掉了,连洗都不会洗的,因为对他们的收入而言,这种日常消耗品太便宜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放在工业废料上。我虽然不懂技术啊,但我觉得日本人二次利用废钢铁,恐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人工成本。所以对我们是宝贝的东西,对他们或许是拖累。”

“我承认,日本在资源上是匮乏的国家,而且工业产能又有巨大的需求。所以按照您说的,日本就是目前国际上最大的铁矿石买家。但反过来,通过逆向思维,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日本因为买的铁矿石最多,近年来发展又快,那日本国内淘汰的废金属和需要妥善处理的废钢铁也一定很多吧?”

宁卫民的话让霍延平没法反驳。

他仔细权衡一下利害关系,甭说,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那不如就去试试?反正已经这样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呗。

万一要成了呢,哪怕就解决一部分问题呢。情况也能比现在好上不少不是吗?

正想到这里,宁卫民又说话了,“领导,常言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知道单凭我一面之词,很难让您做出决定。也巧了,我在日本刚好认识个钢铁厂的老板,他叫北茂,是一家叫做阪和兴业的社长。要不这样吧,我可以通过他打探一下相关情况。如果您需要的话。”

别人把饭都快喂到自己嘴边上了,霍延平不能不领情了。

他的手指叩叩桌子,想了想,终于说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办吧。就按你说的,你尽快帮忙搜集一下相关的信息。”

“好,我明天就打电话联系!”

霍延平很满意宁卫民的态度,于是又拿起酒杯,示意宁卫民给自己倒酒。

同时嘴里说道,“这件事,算我欠你份人情,不过办好了对你也是个机会。想想你今天求我的事儿。明白?”

“明白。”

两人心照不宣,一起碰杯,喝了一口。

而这口酒,霍延平也终于有了享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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